临江驿潇湘秋夜雨 · 第二折

〔梁州〕我则见舞旋旋飘空的这败叶,恰便似红溜溜血染胭脂,冷嗖嗖西风了却黄花事。看了些林梢掩映,山势参差。走的我口干舌苦,眼晕头疪[1]。我可也把不住抹泪揉眵[2],行不上软弱腰肢。我我我,款款的兜定这鞋儿,是是是,慢慢的按下这笠儿,呀呀呀,我可便轻轻的拽起这裙儿。我想起亏心的那厮,你为官消不得人伏侍?你忙杀呵写不得那半张纸?我也须有个日头儿见你时,好着我仔细寻思。 〔牧羊关〕兀的是闲言语,甚意思,他怎肯道节外生枝。我和他离别了三年,我怎肯半星儿失志。我则道他不肯弃糟糠妇,他原来别寻了个女娇姿。只待要打灭了这穷妻子。呀、呀、呀!你畅好是负心的崔甸士。 〔哭皇天〕则我这脊梁上如刀刺,打得来青间紫。飕飕的雨点下,烘烘的疼半时。怎当他无情无情的棍子,打得来连皮彻骨,夹脑通心,肉飞筋断,血溅魂消。直着我一疼来一疼来一个死。我只问你个亏心甸士,怎揣与我这无名的罪儿? 〔黄钟煞〕休休休,劝君莫把机谋使,现现现,东岳新添一个速报司。你你你,负心人信有之,咱咱咱,薄命妾自不是。快快快,就今日逐离此,行行行,可怜见只独自。细细细,心儿里暗忖思,苦苦苦,业身躯怎动止?管管管,少不的在路上停尸。(做悲科,唱)哎哟天那!但不知那塌儿里把我来磨勒死!
拼音

注释

[1].疪:即痹。《元曲选》作疵,今从《古杂剧》本改。 [2].眵(chī痴):俗称眼屎。

赏析

杨显之是关汉卿的知己好友,经常与关汉卿切磋,替别人修改戏曲剧本,被人称为“杨补丁”。他的剧作擅长描写受压迫妇女的反抗斗争,风格质朴明快,然又不乏曲折细致,与关汉卿同属“本色派”的元剧作家。《潇湘夜雨》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 此剧写少女翠鸾随父张天觉赴任,途中舟覆,与父失散,被渔夫崔文远收容,嫁与崔之侄崔通(字甸士)。崔通中状元后,负心另娶试官之女。翠鸾寻至夫所,却被崔通诬为逃婢,发配沙门岛。崔通并嘱解差途中将翠鸾害死。翠鸾夜宿临江驿,在秋夜雨中哭泣,惊动了驿中的廉访使张天觉,父女相认团聚。张天觉反捕崔通,欲加严惩,因崔文远求情,乃判翠鸾与崔通为夫妇,而将后妻贬为奴婢。 全剧为旦本,曲子均由女主角翠鸾演唱。第二折写崔通陷害前妻翠鸾的过程。限于元剧一人主唱的体制,剧中没有崔通的唱段,只能通过翠鸾的唱词来刻画崔通的形象。因此,这折的曲词明写翠鸾,暗写崔通,既刻画了受迫害、勇于反抗的翠鸾形象,又鞭挞了道貌岸然而灵魂卑污的崔通形象,具有一箭双雕的效果。 第一首曲〔梁州〕,是翠鸾往秦川县寻夫途中所唱。前五句叙写途中景色,为下文的抒情酝酿了气氛。经霜变红的秋叶在空中旋转飘舞,冷飕飕的西风吹得黄花纷纷凋谢,树林掩映,群山起伏,一派萧瑟冷落的秋野景色。在这样苍凉的气氛之中,翠鸾急匆匆地向前赶路。她走得口干舌苦,头晕眼花,拖着娇弱的身子,几乎走不动了。“我可也把不住抹泪揉眵”,“抹泪揉眵”之前的“把不住”三字,意为禁不住,忍不住。“把”、“抹”、“揉”这三个动词,透露了这个弃妇内心难以压抑的悲痛。下面“我我我……是是是……呀呀呀……”六句唱词,用三组叠字带出三个松散的对偶句,细致刻画翠鸾赶路的动态。她款移莲步,慢按笠帽,轻提裙裾,姿态是那样轻盈娴雅,使人感到这位少妇的雍容可爱,这就更映衬出她遭遗弃的命运是多么不公平。这几句唱词是十足的“本色当行”的戏剧语言,且富有动作性,便于演员表演,可以想见演员在表演中舞姿翩翩的优美身段。在艰苦的旅途中,翠鸾既思念又怨恨丈夫:“我想起亏心的那厮,你为官消不得人伏侍?你忙杀呵写不得那半张纸?”厮,蔑称,即“家伙”,此指崔通。由此可知翠鸾对丈夫的亏心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充满了怨气,这就为下文据理抗争埋下了伏笔。“你忙杀呵写不得那半张纸?”正如唐人张旭《春草》诗所写的:“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那样,道出亲人音书断绝的怨苦心情。这种怨苦之情,与此曲开头的西风落叶萧瑟之景遥遥相应,为下文崔通负心虐妻的悲剧作了铺垫。 如果说,在上一曲里,翠鸾对丈夫只是埋怨,那么,在〔牧羊关〕一曲里就转为气愤了。这时,翠鸾已来到崔通的任所。还没进门,就听说崔通“枝外生枝”,另娶夫人了。她顿时气愤异常:“我和他离别了三年,我怎肯半星儿失志。我则道他不肯弃糟糠妇,他原来别寻了个女娇姿。”分离三年,翠鸾是苦苦等待,而丈夫却抛弃糟糠之妻,另娶娇娥,怎不令人气愤!她进而想到,丈夫停妻再娶之后,肯定会嫌她碍事:“只待要打灭了这穷妻子。”打灭是消除、抛弃之意。翠鸾的担心是有根据的。在封建社会里,许多穷书生一旦得官,登上高位,就将糟糠之妻视作攀援权要的绊脚石,一脚踢开。宋代的小说戏曲就有不少写文人负心弃妻的作品,如《王魁》、《赵贞女》等。有此前车之鉴,翠鸾既忧虑又愤慨。“呀、呀、呀!你畅好是负心的崔甸士!”一句,连用三个感叹词,现出大声疾呼,无限激愤的声口。“畅好是”,是“真正是”之意。此句直斥崔通的负心,表现出女主人公刚强泼辣的个性。 翠鸾的担心果然成为现实。在〔哭皇天〕一曲里,通过翠鸾受丈夫毒打时的唱词,揭露了崔通的凶残狠毒。崔通为了讨好试官之女,保住已有的地位,用极其毒辣的手段来“打灭穷妻子”。他先诬陷翠鸾为盗物逃走的奴婢,然后利用官府的权势严刑拷打翠鸾。曲中唱道:“打得来连皮彻骨,夹脑通心,肉飞筋断,血溅魂消。”“打得来”三字前领,四字句整齐地排比而下,一气贯穿,淋漓尽致地写出了行刑的残酷,简直惨不忍睹。而这竟是丈夫对妻子下的毒刑,可见其心肠之狠毒。因此,曲词唱的是翠鸾身受的苦楚,实际上刻画的是残忍凶狠的崔通形象,表明了作者对这类负心者的憎恨和谴责。此外,崔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硬加翠鸾一个“逃婢”的罪名,就任意对她施以毒刑,这实际上揭露了元代官府为所欲为地残害百姓的黑暗状况。 最后一曲〔黄钟煞〕,是翠鸾听到崔通吩咐解差谋害她之后的唱词。全曲连用九组叠字冠领于句首,如火山喷发,如飞瀑倾泻,酣畅地抒发了翠鸾含冤负屈、无限悲愤的心情。她首先警告崔通:你休要耍阴谋,坏事做绝,一定会遭到神明报应。“东岳新添一个速报司”,东岳是传说中掌管人寿命祸福的泰山王,速报司,则是掌管因果报应的机构。“你你你,负心人信有之,咱咱咱,薄命妾自不是。”古代妇女在受苦受难时,往往只会埋怨自己命运不济,而翠鸾却认为自己遭受不幸,不是因为薄命,根源全在崔通负心。这样,一个富有反抗精神的妇女形象就凸现出来了。但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弱女子,无力与有权有势的崔通抗衡,还是硬生生地被押上流放的路途。她想到路途遥远而艰险,“业身躯怎动止?”受过拷打的身躯怎能经得住长途跋涉的折磨?“业”即“孽”,此指受罪。想到崔通的阴谋,预计自己性命难保,翠鸾不由得悲愤地对天长叹:天那!不知道在哪里将我折磨死呢! 中国戏曲是“诗剧”,曲词具有诗词富于抒情性的特点,长于抒发剧中人复杂细腻的感情。这四首曲,通过对翠鸾埋怨、气愤、痛苦、悲怆几个层次的感情描绘,塑造了受压迫而敢于反抗,而又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妇女形象,鞭挞了崔通一类负心汉的势利与凶残。这几首曲子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语言质朴浅白,近似口语,但又是经过提炼的、精粹的戏剧语言,处处符合人物情境,富有动作性和表演性。曲辞喜用叠字和排比对偶,酣畅地抒发了翠鸾对崔通这个衣冠禽兽的强烈愤慨,以及无力把握自身命运的深切悲痛。

杨显之

杨显之,大都(今北京)人。与关汉卿为莫逆之交,二人经常商讨剧作。他还常帮助别人修改作品,因而被誉为“杨补丁”。创作杂剧今知有八种,今仅存《潇湘夜雨》《酷寒亭》两种。 ► 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