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谏 · 其一 · 初放

平生于国兮,长于原壄。 言语讷譅兮,又无彊辅。 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 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 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壄。 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 群众成朋兮,上浸以惑。 巧佞在前兮,贤者灭息。 尧舜圣已没兮,孰为忠直? 高山崔巍兮,水流汤汤。 死日将至兮,与麋鹿如坈。 块兮鞠,当道宿。 举世皆然兮,余将谁告? 斥逐鸿鹄兮,近习鸱枭。 斩伐橘柚兮,列树苦桃。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往者不可及兮,来者不可待。 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 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
拼音

所属合集

译文

我屈原生长在楚国国都,如今却遭流放原野居住。 性迟钝言语少拙嘴笨腮,又没有强势力在旁辅助。 我才智疏浅能力又薄弱,孤陋寡闻又见识无多。 只为利国利君多次进言,谁料想惹怒小人招来灾祸。 君王不察我进言是为国,终将我放逐到僻壤荒野。 心里暗思自己有无过失,实无一丝差错可改过。 群小拉帮结伙成朋党,君王渐被欺蒙受迷惑。 谗佞小人花言巧语在君前,忠良缄口不言声默默。 尧舜圣君已逝不及见,忠正良臣为谁尽忠尽节? 高山巍巍峨峨耸立,江水浩荡永流不止。 叹自己年老死日将至,在荒野与禽兽相伴为侣。 孤独潦倒居无定所,举世皆混浊是非已颠倒,心中的冤情向谁诉? 大雁天鹅全遭斥退,却把恶鸟鸱鸮当宠物。 橘柚佳树被砍伐,却一排排栽植苦桃恶木。 可叹那婆娑修美的翠竹,却只能孤零零江边独处。 上面有繁茂的枝叶防露,下面有清凉的微风驱酷暑。 谁知道我与君王道不合,就像那实心的柏木、空心的竹。 从前的贤君无法追及,未来的英主难目睹。 悠悠的苍天啊高高在上,你为何不解除我的冤屈。 我怨恨君王你终不觉悟,我只有弃身荒野明心曲。

注释

平:屈原的名。本篇是作者假托屈原口气进行抒情,故自称名,且为下文作谦语。国:国都,隐寓与君同朝。 长:这里是长期在……生活的意思。 原壄:僻壤荒野。 讷涩:《章句》:“讷者,钝也。涩者,难也。”即口齿不伶俐。 彊辅:强有力的辅助,指有势力的朋党。 褊(biǎn):《章句》:“褊,狭也。”引申为薄弱。 便事:有利于君国之事。 门下:指君王左右的近臣。《章句》:“喻亲近之人也。” 伏念:暗自思考。 群众:指众多的佞臣小人。 成朋:结党营私。 浸:稍、渐。 灭息:《章句》:“消也。”没有声息,不敢说话。 尧舜圣(yáo shùn):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 汤汤(shānɡ shānɡ):水流貌。 坑:《章句》:“陂池曰坑。”陂池,即水坑。与麋鹿同坑,即在荒野与禽兽为伍的意思。 块:独处貌。 鞠(jū):匍匐为鞠。 谁告:告谁,即向谁诉告。 近习:常与相处,亲近。一本无“习”字。 橘柚(jú yòu):即橘子和柚子树。 便娟:《章句》:“好貌。屈原以竹自喻。” 葳蕤(wēi ruí):草木繁盛。 防:《章句》:“蔽也。” 泠泠(líng líng):清凉貌。 孰:一作“固”。 异心:当做“心异”,“异”与下句“待”押韵。指竹心空,柏心实,故曰“心异”。前者屈原自喻志通达也,后者喻君暗塞也。 不可待:难以等待。 振理:《章句》:“振,救也。”振理,解救答理。 寤(wù):觉悟。

《七谏》录自王逸《楚辞章句》,西汉东方朔之所作。王逸以为“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 《七谏》包括七章,即“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和“谬谏”,最后有“乱词”总括。 《七谏·初放》是西汉辞赋家东方朔所写创作的一首辞赋。这首诗表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忠贞遭弃,无辜被流放的痛苦心情。抨击楚王昏庸,群小营私,斥逐鸿鹄,近习鸱枭的黑暗政治,表现诗人独立、坚定的节操,宁可独抱忠信而死,也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节操。

评析

《初放》是《七谏》的首篇,写屈原初被放逐时对楚国黑暗政治的抨击,表现屈原宁可孤独而死也绝不改变自己人格情操的高洁精神。诗歌可分为三段。 首段从头至“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该段用赋的手法,简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身世遭遇以及无可改悔的坚定立身态度。诗歌头两句写出一种似乎矛盾的现象:出生在国都,却生活在山野。这。本是屈原遭遇的总述,这两句置于全诗之首,暗中提出了一个问题,让人去思索其究竟。以下便是作者对此问题的简单回答:原来是自己天资驽钝,拙于辞令,加之势单力薄,遂以直谏不被君王理解而遭放逐。“言语讷涩”几句,王逸《楚辞章句》认为“是其谦也”。确实,当年的屈原是“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写该诗的作者也“博闻辩智”(《汉书·东方朔传》),才思敏捷,都绝非“言语讷涩…“浅智褊能”之辈。因此,这与其说是自谦,不如说是一种愤激的反语。“言语讷谣”是说自己没有巧言佞舌,“浅智褊能”是说自己不善逢迎钻营,所以屡次忠言直谏,既为君王亲信所怨,又为君王本人所恼,终于被弃。下面“伏念思过”,是被逐后的深沉反思,“无可改者”是思索的结论。它看似平常,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决断,使人想到《离骚》中“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二段从“群众成朋兮”到“下泠泠而来风”。该段以议论为主,对朝廷不肖居上、大贤处下、谄佞得志、忠直孤独的黑暗腐败现象,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细味此段,又可分为两层。第一层至“余将谁告”。它采用直接论政的手法,使作品锋芒毕露。“群众成朋”与前之“又无强辅”呼应对比,写出小人充斥朝廷的惊心现实。“上浸以惑”与“尧舜圣已没”则直刺国君昏昧。“高山崔巍”四句,从内容上讲是用自然之永恒反衬人生之短暂,这种浓厚的生命意识与被放逐处境的结合,便写出一种深沉悲痛;从诗歌形象讲,无论巍巍高山还是浩荡流水,都带有一种崇高阔大的气魄,挟着一股浩然正气,这又使诗歌在悲伤中具有了崇高的意境与悲壮的气氛。“块兮鞠”四句则进而写出了黑暗政治下正直之士的孤独感和悲凄处境。第二层是第一层的艺术形象化,它沿用《离骚》“香草美人”手法,以被斥逐的鸿鹄、被斩伐的橘柚象征贤才直士的遭遇,以被保护的鸱枭、被栽培的苦桃象征奸佞之辈的得意处境,形象地描绘出了朝廷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现实。“便娟之惰竹”四句,则通过婆娑修竹生于郊野江潭的描绘,进一步写出这种现实,同时用修竹上防寒露、下送清风的美好品质,象征地写出了自己顶邪恶、惠下民的美德。 第三段为诗歌最后八句。该段转以抒情的笔调,表达被放逐后的深沉孤独与悲哀,并再次表明了自己正道直行、死而后已的决心。“孰知其不合兮”两句,写自己与君王政见根本不同,分歧是无法弥合的。这里用了一个形象的譬喻,“若竹柏之异心”。“往者”两句,写出了屈原作为一个头脑睿智、眼光远大的政治家在那样一个特定时代的强烈孤独感。应该说,东方朔代屈原所抒发的这种感慨,与古往今来一切难为人知、不为世用的志士仁人的感慨都是相通的。紧接这种感慨,是对天的呼号,所谓“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它将绝望悲怆的情绪,推到了一个高潮。最后两句,则又是从高潮的大跌落,情绪由高亢转向深沉,而唯其深沉,诗人那无边的幽愤、那崇高的人格,才获得了更为感人的力量。从内容上讲,这两句正与《离骚》中哲王不寤“怀清白以死直”同,表达了屈原决心以生命殉自己理想的精神。 本诗既是代言体,所以与屈原诸作相比,没有多少独创性,例如四句一转的章法,香草美人的比兴等等都是沿袭屈原的。不过,诗歌在写作上也有一些特点。例如从手法上讲,它大体按照叙事一议论一抒情的顺序写作,但三者又常常是融混难辨的。与此相应,从情绪基调讲,则大体是平静一激烈一深沉,而每段之中又自有跌宕起伏(例如末段),但总的说来全诗是悲怆炽烈的。此外,它的句法较灵活,“块兮鞠”两句,引入三字句,使诗歌在节奏上奇崛而富于变化。所有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
东方朔

东方朔

西汉辞赋家,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省德州市陵县)人。武帝时,入长安,上书自荐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待诏金马门。后为常侍郎、太中大夫。博学多才,对当时的政治局势有自己的观点,“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但因性格诙谐,滑稽多智,常在武帝面前谈笑,被汉武帝视为俳优之人,不得重用。于是著《答客难》、《非有先生论》,其中赋体散文《答客难》是其代表作,开了赋体文学的新领域。杨雄的《解嘲》和班固有《答客戏》,都是由《答客难》的形式发展来的。《汉书·艺文志》著录“《东方朔》二十篇”。东方朔亦著有《神异经》。《史记》载,东方朔将死之际,以《诗经》“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之句上谏,希望汉武帝能远离小人,阻退谗言。之后不久东方朔去世,后人评价其行为正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写照。 ► 11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