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泛月记
杭人佞佛,以六月十九日为佛诞。先一日,阖城士女皆夜出,进香于三竺诸寺,有司不能禁,留涌金门待之。
余食既,同陈氏二生霞轩、诒孙亦出城荡舟,亦出城荡舟为湖游。霞轩能洞箫,遂以箫从。月上吴山,雾霭溟蒙,截然划湖之半。幽火明灭相间约丈许者六七处,画船也。洞箫于中流发声。声微细,受风若咽,而凄悄哀怨。湖山触之,仿佛若中秋气。雾消,月中湖水纯碧,舟沿白堤止焉。余登锦带桥,霞轩乃吹箫背月而行,入柳阴中。堤柳蓊郁为黑影,柳断处乃见月。
霞轩著白袷衫,立月中,凉蝉触箫,警而群噪,夜景澄澈,画船经堤下者,咸止而听。有歌而和者。诒孙顾余:“此赤壁之续也。“
余读东坡《夜泛西湖五绝句》,景物凄黯。忆南宋以前,湖面尚萧寥,恨赤壁之箫,弗集于此。然则今夜之游,余固未袭东坡耳。夫以湖山遭幽人踪迹,往往而类,安知百余年后,不有袭我者?宁能责之袭东坡也?
天明入城,二生趣余急为之记。
拼音
译文
杭州人信佛,认为六月十九日是佛祖的诞辰。前一天(六月十八),全城的成年女子都要晚上出城,到三竺寺等寺庙烧香。官府也不能禁止,只留下涌金门不关闭让他们出入。
我吃完饭,和陈家的两个书生,霞轩、诒孙(作者的两个女儿)两人也出城泛舟,到湖上游玩。霞轩会吹洞箫,于是拿着箫去。月亮升上吴山,薄雾朦胧,突然发现已经划到了湖中心。幽暗的火光闪烁,和我们相距大约一丈远的有六七处,都是画船。洞箫在中音开始吹响,声音很小,被风一吹就像哽咽了,悄悄的传达哀怨,湖山回应,就像中秋时节。雾气消退,月光下湖水纯绿,小船沿着白堤停住。我登上锦带桥,霞轩于是吹着箫背对着月亮前行。走入柳树的阴影中,堤上的柳树郁郁葱葱形成黑影,成排的柳树中间缺少柳树的部分能看到月亮。
霞轩穿着白裙衫,站在月光低下。晚期的蝉听到箫声,警醒并集体鸣叫。夜景清晰,经过白堤的画船,都停住而听,有为萧声唱和的。诒孙回头跟我说这是东坡游赤壁的继续。
我朗读了苏东坡夜泛西湖的五首绝句,意境凄凉黯淡,想起南宋以前,湖面还很萧条,惋惜赤壁的箫声没有在这里会集。但是今晚的出游,我并不是要效仿苏东坡。只是湖山遭遇少数人的游玩,往往相似罢了。怎么知道百年之后没有人效仿我呢?怎么能责怪我效仿苏东坡呢?
天明后回到城里,陈家的两个书生催促我赶紧记下来这件事。
注释
佞(nìng)佛:迷信佛教。佞:媚,迷信。
诞:生日。
阖(hé)城:全城。
三竺:杭州有三天竺寺,一在北高峰边称上天竺寺,一在稽留峰北称中天竺寺,一在飞来峰南称下天竺寺。
有司:负责官员。
既:完
涌金门:杭州正西城门。
吴山:又名胥山,俗称城隍山,在西湖东南,为杭州名胜之一。
“截然”句:水上的一带雾气将西湖从中划开。
中(zhōng):感染。
白堤:西湖自新桥至孤山的长堤,误传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筑。
蓊(wěng)郁:茂盛。
袷(jié):旧时衣领交迭胸前的单衣。
赤壁之续:苏轼(东坡)曾与友人月夜泛舟于赤壁(今湖北黄冈)之下,并作《赤壁赋》,东坡之游,友人中也有一人吹箫,和作者这次游湖情景相似,故有此说。
《夜泛西湖五绝句》:苏轼作于杭州任上。其中有“菰蒲无边水茫茫”等句,故下文说当年西湖“景物凄黯”,“湖面萧寥”。
“恨赤壁”之箫:遗憾当年苏轼游西湖,没有像游赤壁有洞箫助兴。
宁:怎么。
趣(cù):同“促”,催促。
林纾:我国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翻译家。
遂以:于是拿着。
序
选自《畏庐文集》。

林纾
古文家,翻译家,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
林纾少孤家贫,自幼嗜书如命,五岁时在私塾旁听,感动过私塾教师。自言「四十五以内,匪书不观」,「杂收断简零篇用自磨治」,校阅古籍二千馀卷。林纾崇尚程朱理学,自言读程朱二氏之书「笃嗜如饫粱肉」,但却又能看清「宋儒嗜两庑之冷肉,凝拘挛曲局其身,尽日作礼容,虽心中私念美女颜色,亦不敢少动」的虚伪。
林纾性情急躁,思想属保守派,与当时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如陈独秀、胡适等人意见相左。其实林纾并不反对白话,他还写过白话诗,他只是反对尽废古文。林纾称胡适是「左右校长而出」的「秦二世」。不过胡适对林纾的成绩仍有正面的评价,《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文中提到:「古文不曾做过长篇的小说,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一百多种长篇的小说。古文里很少有滑稽的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和狄更斯的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因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周作人指出:「他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很模仿过他的译文。」亚瑟·威利评论说:「狄更斯……所有过度的经营、过分的誇张和不自禁的饶舌,(在林译里)都消失了。幽默仍在,不过被简洁的文体改变了。狄更斯由于过度繁冗所损坏的每一地方,林纾都从容地、适当地补救过来。」
琴南不谙外语,不能读外国原著,只能「玩索译本,默印心中」,后来他与王寿昌、魏易、王庆骥、王庆通等人合作,翻译外国小说,曾笔述英、法、美、比、俄、挪威、瑞士、希腊、日本和西班牙等国的作品。林纾译书的速度极快,他自己曾经形容「耳受手追,声已笔止」,当然也有不少误译,评价毁誉参半,林纾自己也把责任推掉:「鄙人不审西文,但能笔达,即有讹错,均出不知」。甚至把许多极好的剧本,译成了小说,郑振铎曾指出:「如莎士比亚的剧本《亨利第四》、《雷差得纪》、《亨利第六》、《凯撒遗事》以及易卜生的《群鬼》(梅孽)都是被他译得变成了另外一部书了。」林纾与魏易合作完成美国作家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录》(公元1901年),他在书前的「例言」说:「是书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处处均得古文家义法」。
林纾一生著译甚丰,共译小说超过213部,翻译小说最多的是英国哈葛德的作品,其他还包括有莎士比亚、笛福、斯威夫特、兰姆、史蒂文森、狄更斯、司各特、科南·道尔、欧文、雨果、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伊索、易卜生、托尔斯泰等名家的作品。稿酬如潮,他的好友陈衍(石遗)戏称他的书房是「造币厂」。根据钱钟书的观察,在译完《离恨天》(Paul et Virginie,公元 1913年)之前,林译本十之七八都很出色,后期的译笔逐渐退步,无甚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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