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学士醉写风光好 · 第三折
〔滚绣球〕这酒则是斟八分,学士索是饮一巡,则不要滴留喷噀。学士这玳筵间息怒停嗔,你则待点上灯关上门,那时节举杯丰韵。这里酒盏儿不肯沾唇,却不道相逢不饮空归去[1],则这明月清风也笑人,常索教酒满金樽。
〔叨叨令〕学士写时节有些腔儿韵,妾身讴时节有些词儿顺。做时节难诉千般恨,写时节则是三更尽。学士你记得也么哥,记得也么哥?兀的是亲笔写下牢收顿。
〔滚绣球〕那素衣服是妾身,诈作驿吏妻把香火焚。我诵情诗暗传芳信,向明月中独立黄昏。见学士下砌跟,瞻北辰,转身躯猛然惊问,便和咱燕尔新婚。咱正是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2],道的他满面似烧云。
〔倘秀才〕妾身本不肯舒心就亲,学士便做不的先奸后婚,学士早回过,灯光掩上门。妾身谋成不谋败,学士宜假不宜真,不信不自隐。
〔滚绣球〕好也啰学士你营勾了人,却便装忘魂。知他是甚娘情分,你则是憎嫌俺烟月风尘。昨夜个我虽改换的衣袂新,须是模样真。咱只得眼前厮趁,实丕丕与你情亲。你把万般做作千般怒,兀的甚一夜夫妻百夜恩,则是眼里无珍。
〔三煞〕贱妾煞是展污了个经天纬地真英俊,为国于民大宰臣。贱妾煞不识高低,不知远近,不辨贤愚,不别清浑。这的是天注定的是非,天指引的前程,天匹配的婚姻!咱兀的教太守主婚,则这〔风光好〕是媒人。
拼音
注释
[1].相逢不饮空归去:点化苏轼诗句“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九日次韵王巩》)而来。
[2].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这是宋元间演唱词话的两句常用语,以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于武陵溪的故事,借喻男女欢会。关汉卿《救风尘》第三折〔幺篇〕:“那唱词话的有两句留文:‘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可知这是戏曲和说唱艺术中的习用语。
赏析
《风光好》第三折是剧本的高潮所在。在此之前,秦弱兰已扮作驿吏之妻“智赚”了陶谷,一方面完成了被“唤官身”的使命,另一方面也为自己的脱籍从良找到了理想的途径。秦弱兰身在风尘,却不堪忍受那强作欢颜的卖笑生涯,她向往着过正常女子的幸福生活,因此,我们不能将秦弱兰赚陶谷仅仅看作是被动的“唤官身”,她是主动而且积极的。第三折中作者巧妙地安排了重开宴以对质的场面。这里有趣的是秦、陶两人的戏剧性冲突,以及秦弱兰既是为官府所遣迫,然而又是十分自愿的矛盾性。故而在此折唱词中,秦弱兰虽然表面上咄咄逼人,骨子里却是情意真切。身为妓女的秦弱兰要想获得自由,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色相,她自知风尘女子的卑下地位,所以在曲中又透露出一丝悲怆和凄凉,这些都是理解第三折曲词的关键。
〔滚绣球〕曲从容调侃,禁不住心中暗自好笑。如同她夜扮驿吏之妻赚得陶谷时那样想道:“想昨日在坐上,那些势况,苫眼铺眉全都是谎。”(第二折〔隔尾〕)同时,她又为自己戳穿陶谷的假相而自矜:“他兀的锦绣文章,更做着皇家卿相,被我着个小局段早打入天罗网。”(〔三煞〕)到秦弱兰将〔风光好〕词拿到手,那位在宴席上连呼“靠后”的“道学家”的遮羞布就被彻底扯下来了。酒斟八分,是说怕陶谷喝醉,连下文一味是揶揄和挖苦。喷噀,即喷水,这里有喝醉了道出隐私、信口胡说之意,话是反说的,完全是嘲弄和戏谑的口吻。“你则待点上灯”二句,更是含有提醒和讥刺的意味。犹如说,此刻你又一本正经了,写〔风光好〕词时你可不是这副恼怒的样子哟。末三句,一路揭露陶谷的假(忄+敝)和造作。“清风明月也笑人”句意含双关,表面上似在说面对良辰美景,相逢不饮,岂不有负眼前景物,实则暗含清风明月可做证见,亦笑陶谷假正经之意。此曲以下,原来写秦弱兰随口唱出了〔风光好〕词,陶谷情急中继续抵赖,装作不认识秦弱兰,竟将自己亲手写的词说成是“淫词艳曲”,以至故作镇静,妄图一赖到底。
〔叨叨令〕曲写秦弱兰旁敲侧击,暗点明指,提醒陶谷,难道你忘了昨夜之事,这“淫词艳曲”原是你亲自写下的,白纸黑字,要赖是赖不掉的。接下来的一曲〔滚绣球〕,平白如话,爽畅痛快,弱兰直道出自己扮作驿吏之妻赚陶谷的全过程,说得眼前的大学士满脸通红。〔倘秀才〕曲中的“妾身谋成不谋败,学士宜假不宜真,不信不自隐”三句,可以看成是本折中的警拔之语,也是点明题旨之笔。“谋成不谋败”,表明了弱兰的决心和意志;“宜假不宜真”,活画出士大夫阶层的强作修饰和虚伪;至于“不信不自隐”,则带有某种挑战性,犹如说:你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果然,下面的一曲〔滚绣球〕,便对陶谷的虚伪做了更为彻底的揭穿。“营勾了人”,却又“装忘魂”,直戳陶谷心尖。至此,弱兰已开始采取凌厉的攻势,一举要撕下陶学士的遮羞布。忘魂,即过于健忘,强装出的健忘,足见陶谷的心虚。此一曲动作性极强,陶谷的装腔作势激怒了秦弱兰,我们仿佛看得见她胸脯起伏、怒不可遏的神情。你这大学士也忒浅情了,无非是烟花妓女配不上你,这会儿你一本正经,吆吆喝喝,全不念昨夜的浓情密意。妓女也是有人格的,恨只恨你有眼无珠,不识真情,辜负了俺的一片心意。如果说,这一曲〔滚绣球〕使我们听到了弱兰捍卫人格尊严的呼声,那末在下面的一曲〔三煞〕中,我们更看到了弱兰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执着个性。你看她斩钉截铁,义正辞严:“这的是天注定的是非,天指引的前程,天匹配的婚姻!”这使我们很自然地想起白朴《墙头马上》中李千金和裴尚书的争辩,千金也曾说过“这姻缘也是天赐的”。二者如出一辙。同李千金有某些相似之处,秦弱兰也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她有棱有角,毫不扭捏,她把自主婚姻看作是正当的、合理的、天经地义的。但是,她毕竟是下层妇女,故而反抗精神较李千金更为强烈,甚至带有浓厚的野性色彩。
陶谷的形象也很突出,原剧中他虽只有插白,偶有点染,然面目却是清晰可见的。作者没有把他写成一个鼻梁上涂白粉的角色,剧中陶谷既非丑扮亦非净扮,而是由正末扮演的。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如将陶谷写成个草包窝囊废,秦弱兰也就犯不着以身相托;反之,秦弱兰如不是三番两次,陶谷的假面具也绝难扯下。陶、秦二人最终仍偕为秦晋,却又是作者把风流才子的陶谷塑造为一个有情人的苦心。作者在全剧中是对秦、陶爱情取着歌颂的态度的。因此,赚得陶谷的过程,正是作者对人物复杂心理细致的刻画过程。作品不仅揭示了封建时代妓女的苦难生活和内心痛楚,同时歌颂了她们与命运抗争的顽强意志。此外,作品对于封建传统道德观念也有所批判,戳穿了违背人性的假道学和“片面贞洁”的虚伪性。
至于结局的以秦弱兰如愿以偿而终,那是剧情趋势之必然,不能以大团圆老套视之。因为秦弱兰付出了努力,陶谷终究还算个“有灵魂的郎君”。
就曲词而言,戴善夫的风格也是独特的。朱权《太和正音谱》说“戴善夫词如荷花映水”。细味之,《风光好》的曲词的确本色自然,朗朗可读,以“荷花映水”喻之当不为过之,正是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本折数曲,便是明例。作者绝少或索性不用典实,按人物个性和戏剧冲突,将曲词写得简朴清爽,口语化的特点也十分明显。〔三煞〕一曲最有代表性。如〔三煞〕的尾句:“则这〔风光好〕是媒人!”其中包括了多少潜台词,以其深出之以浅,是耐人反复回味的。官不为媒,人不为媒,大媒正是弱兰自己赚得的情词。这样的曲词离开了排场,它的包孕量就会顿减,这是不言而喻的。
戴善夫的其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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