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 · 惑溺第三十五

南北朝 · 刘义庆

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
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郭后终无子。
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蒯氏大自悔责，请救于帝。时大赦，群臣咸见。既出，帝独留秀，从容谓曰：“天下旷荡，蒯夫人可得从其例不？”秀免冠而谢，遂为夫妇如初。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璅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蹻捷绝人，踰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箸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合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踰。”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蔡公谓之“雷尚书”。

译文

魏甄后既温柔又漂亮，原先是袁熙的妻子，很受宠爱。曹操攻陷邺城，屠杀百姓时，下令立即传见甄氏，侍从禀告说：“五官中郎已经把她带走了。”曹操说：“今年打败贼寇，正是为了她。”
苟奉情和妻子的感情非常深厚，冬天他妻子发烧。他就亲自到院子里挨冻，再回屋里用身体贴着妻子。妻子死了，荀奉倩过后不多久也死了，因此受到世人的讥讽。荀奉情曾经说过：“妇女的德行不值得称道，应当以姿色为主。”中书令裴楷听说这句话，说道：“这只是一时兴趣所至的事，不是德行高尚的人该说的话，希望后人不会被这句话弄糊涂。”
贾充的后妻郭氏极端忌妒。她有一个男孩名叫黎民，出生才满一周岁时，贾充从外面回来，奶妈正抱着小孩在院子里玩，小孩看见贾充，高兴得欢蹦乱跳，贾充走过去在奶妈的手里亲了小孩一下。郭氏远远望见了，认为贾充爱上了奶妈，立刻把她杀了。小孩想念奶妈，不停地啼哭，不吃别人的奶，终于饿死了。郭氏后来到底没有再生儿子。
孙秀投降了晋国，晋武帝深加安抚并宠爱他，把小姨子蒯氏嫁给他，夫妻间感情很深厚。蒯氏曾经因为忌妒，竟骂孙秀是貉子。孙秀非常不满，就不再进内室。蒯氏深为悔恨自责，请求武帝帮助。当时正大赦天下，群臣都受到召见。召见完毕，群臣已经离开，武帝单独把孙秀留下，和缓地对他说：“国家宽大为怀，实行大赦，蒯夫人是否可以援例得到宽恕呢？”孙秀脱帽谢罪，于是夫妻和好如初。
韩寿的相貌很美，贾充聘他来做属官。贾充每次会集宾客，他女儿都从窗格子中张望，见到韩寿，就喜欢上了，心里常常想念着，并且在咏唱中表露出来。后来她的婢女到韩寿家里去，把这些情况一一说了出来，并说贾女艳丽夺目。韩寿听说了，意动神摇，就托这个婢女暗中传递音信，到了约定的日期就到贾女那里过夜。韩寿动作有力迅速，身手不凡，他跳墙进去，贾家没有人知道。从此以后，贾充发觉女儿越发用心修饰打扮，心情欢畅，不同平常。后来贾充会见下属，闻到韩寿身上有一般异香的气味，这是外国的贡品，一旦沾到身上，几个月香味也不会消散。贾充思量着晋武帝只把这种香赏赐给自己和陈骞，其馀人家没有这种香，就怀疑韩寿和女儿私通，但是围墙重叠严密，门户严紧高大，从哪里能进来私通呢！于是借口有小偷，派人修理围堵。派去的人回来禀告说：“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东北角好像有人跨过的痕迹，可是围墙很高，并不是人能跨过的。”贾充就把女儿身边的婢女叫来审查讯问，婢女随即把情况说了出来。贾充秘而不宣，把女儿嫁给了韩寿。
安丰侯王戎的妻子常常称王戎为卿。王戎说：“妻子称丈夫为卿，在礼节上算做不敬重，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了。”妻子说：“亲卿爱卿，因此称卿为卿；我不称卿为卿，谁该称卿为卿！”于是索性任凭她这样称呼。
丞相王导有个爱妾姓雷，颇多干预朝政，收受贿赂。蔡谟称她为雷尚书。

序

惑溺，指沉迷不悟。沉迷于声色、财富、忌妒、情爱里面而不能自拔，无所节制，都属惑溺。第1、2则记迷子女色，第5则记女迷于男色而至于偷情。第3、4则记述因忌妒起风波。第6、7则同是记载夫妇问惑于情爱，但是第7则是因宠幸而纵容，以至受讥讽，第6则以为情爱可以不受礼法约束，其情虽深，而仍而惑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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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 惠：通“慧”，聪慧。
• 笃：深厚，诚挚。
• 兴到：一时兴起。
• 贾公闾：贾充的字。
• 蒯（kuǎi）氏：姓氏。
• 貉（hé）子：一种动物，这里用于骂人。
• 辟：征召。
• 青璅（suǒ）：古代宫殿门窗上的雕刻装饰。
• 蹻（jué）捷：矫健敏捷。
• 拂拭：整理，打扮。

翻译

魏甄后聪慧且有姿色，先前是袁熙的妻子，很受宠爱。曹操攻破邺城时，下令赶紧召见甄后，身边人说：“五官中郎已经带走她了。”曹公说：“今年打败贼人正是为了她。” 荀奉倩和他妻子感情非常深厚，冬季妻子生病发热，他就到庭院中自己受冷，然后回来贴在妻子身上给她降温。妻子死后，荀奉倩过了不久也去世了。因此他被世人讥笑。荀奉倩说：“妇人的德行不值得称赞，应当以容貌为主。”裴令听到这话后说：“这只是一时兴起说的话，不是有大德的言论，希望后人不要被这话迷惑。” 贾充的后妻郭氏极其嫉妒，他们有个儿子叫黎民，刚出生一年，贾充从外面回来，乳母抱着孩子在庭院中，孩子见到贾充高兴得跳跃，贾充就凑近乳母手中逗孩子。郭氏远远看见，认为贾充喜爱乳母，就把乳母杀了。孩子悲伤思念哭泣，不喝其他的奶，就死了。郭氏最终没有儿子。 孙秀投降晋国，晋武帝很优厚地对待、宠爱他，把姨妹蒯氏嫁给他，夫妻感情很深厚。蒯氏曾经嫉妒，就骂孙秀是“貉子”。孙秀非常生气，于是不再回家。蒯氏非常懊悔自责，向晋武帝求救。当时大赦，群臣都见到了。出来后，晋武帝单独留下孙秀，不慌不忙地对他说：“天下这么开阔，蒯夫人能不能按照这个例呢？”孙秀脱帽谢罪，于是夫妻又像当初一样。 韩寿容貌俊美，贾充征召他做属官。贾充每次聚会，贾女就在青璅后面观看，见到韩寿，很喜欢他。一直心怀思念，通过吟诗来表达。后来婢女到韩寿家，详细地陈述了这些情况，并说贾女美丽动人。韩寿听了心动，就请婢女暗中传递消息。到了约定的时间去住宿。韩寿矫健敏捷超过常人，翻墙进入，家里人都不知道。从此贾充感觉女儿常常精心打扮，喜悦神情和平时不一样。后来与诸位官吏会面，闻到韩寿身上有奇特的香气，这是外国进贡的，一旦沾染到人身上，就会连续几个月香气不停。贾充盘算着晋武帝只赐给了自己和陈骞，别人家没有这种香，怀疑韩寿和女儿私通，可是围墙很高很严密，门闩也很紧闭，怎么能够做到呢？就借口有盗贼，让人修筑围墙。回报说：“其他没有异常，只有东北角好像有人的足迹。可是墙很高，不是人能翻越的。”贾充就对女儿身边的婢女审问，婢女就把情况说了。贾充隐瞒这件事，把女儿嫁给韩寿。 王安丰的妻子，常常称叫安丰。安丰说：“妇人称叫自己的丈夫，从礼仪上说不恭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妻子说：“亲昵你敬爱你，所以才称叫你；我不称叫你，谁应当称叫你？”于是就一直听她这样称叫。 王丞相有个得宠的妾姓雷，很参与政事收受贿赂。蔡公称她是“雷尚书”。

赏析

这段文字记载了多个故事，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关于男女情感、家庭关系、嫉妒等方面的现象。其中既有深厚的夫妻情感，如荀奉倩对妻子的挚爱；也有因嫉妒导致的悲剧，如贾充后妻郭氏的行为。同时，还描写了韩寿和贾女的爱情故事，增添了一些浪漫色彩。此外，王安丰妻子的妙语展现了夫妻间有趣的互动。而雷妾参与政事这一情节则从侧面反映了当时一些不良的政治现象。这些故事生动鲜活，为我们了解魏晋时期的社会风貌和人们的生活状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整体语言质朴简洁，通过简短的叙述展现了复杂多样的人物关系和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