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大报仇 · 第三折
〔双调·新水令〕我则见荡征尘飞过小溪桥,多管是损忠良贼徒来到。齐臻臻摆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枪刀。眼见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
〔驻马听〕想着我罢职辞朝,曾与赵盾名为刎颈交。是那个埋情出告,原来这程婴舌是斩身刀。你正是狂风偏纵扑天雕,严霜故打枯根草。不争把孤儿又杀坏了,可着他三百口冤仇甚人来报?
〔雁儿落〕是那一个实丕丕将着粗棍敲?打的来痛杀杀精皮掉。我和你狠程婴有甚的仇?却教我老公孙受这般虐。
〔得胜令〕打的我无缝可能逃,有口屈成招。莫不是那孤儿他知道,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我委实的难熬,尚兀自强着牙根儿闹;暗地里偷瞧,只见他早唬的腿脡儿摇。
〔水仙子〕俺二人商议要救这小儿曹。哎!一句话来到我舌尖上却咽了。我怎生把你程婴道,似这般有上梢无下梢。只被你打的来不知一个颠倒。遮莫便打的我皮都绽,肉尽销,休想我有半字儿攀着。
〔川拨棹〕你当日演神獒[1],把忠臣来扑咬。逼的他走死荒郊,刎死钢刀,缢死裙腰,将三百口全家老小尽行诛剿。并没那半个儿剩落,还不厌你心苗。
〔梅花酒〕呀!见孩儿卧血泊,那一个哭哭号号,这一个怨怨焦焦,连我也战战摇摇。直恁般歹做作,只除是没天道。呀!想孩儿离褥草,到今日恰十朝,刀下处怎耽饶,空生长枉劬劳,还说甚要防老。
〔收江南〕呀!兀的不是家富小儿骄。见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
〔鸳鸯煞〕我七旬死后偏何老,这孩儿一岁死后偏知小。俺两个一处身亡,落的个万代名标。我嘱咐你个后死的程婴,休别了[2]横亡的赵朔。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
拼音
注释
[1].“你当日演神獒”五句:指屠岸贾陷害赵家的几件事。屠岸贾在披着紫袍的稻草人内藏着羊肝肺,让神獒(狗名)每天扑咬,训练熟后,告诉晋灵公说,神獒能辨忠奸。他把神獒放出,神獒便扑向穿着紫袍的赵盾。“逼得他走死荒郊”,指赵盾躲避神獒向郊外逃跑。“刎死钢刀”,指赵盾之子赵朔被害事;“缢死裙腰”,指赵朔之妻晋公主被害事。
[2].休别了:休要违背了。
赏析
《赵氏孤儿》第三折,写程婴把自己的儿子冒充赵氏孤儿,藏在公孙杵臼家里,去向屠岸贾出首。屠岸贾带兵来到公孙家,将公孙杵臼严刑拷打,并让程婴参与行刑,最后杀死假孤儿,公孙撞阶自杀。这个情节与《史记·赵世家》的记载大致吻合,只是在史书中,假孤儿是“他人婴儿”。纪君祥将“他人婴儿”改为程婴自己的儿子,又增添了屠岸贾令程婴拷打公孙杵臼的关目,就更渲染了全剧的悲剧气氛,增强了戏剧效果。上面这套曲子,就是公孙杵臼在这一折戏中的主要唱段,表现出一位老英雄疾恶如仇,坚强不屈的精神,同时侧面写出程婴牺牲爱子时的悲痛。
公孙杵臼藏的是假孤儿,但假戏要真做,方能使屠岸贾不生猜疑。这不比周瑜打黄盖,他们二人彼此心照不宣,黄盖决不会被打死。屠岸贾来者不善,公孙杵臼料定必死,这是一场短兵相接、强弱悬殊的斗争。所以,遥望着屠岸贾的军队“齐臻臻摆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枪刀”,公孙杵臼镇定自若,毫无惧色:“眼见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
果然不出所料,屠岸贾杀气腾腾,大打出手,公孙杵臼遭到严刑逼问。戏刚开始,当然不能草草收场,公孙一边矢口否认“藏孤”之事,一边反问:“是那个埋情出告?”这是合乎情理的。你说我藏着赵氏孤儿,谁见来?当屠岸贾回答:“现有程婴首告你哩”时,公孙立刻骂道:“原来这程婴舌是斩身刀!”这一骂又是在做戏,其用意全在于打消屠岸贾的怀疑,掩盖二人合谋救孤的真相。但是,狡猾的屠岸贾并没有因此打消疑虑,反而让程婴拣一条不粗不细的棍子拷打公孙杵臼。这一招是程婴没有想到的,他推三阻四,几乎引起屠岸贾怀疑,没奈何只得操起棍子向公孙打去。公孙杵臼更没有思想准备,猛然挨了程婴的拷打,一时头昏脑胀,语无伦次,险些暴露真相。〔雁儿落〕〔得胜令〕〔水仙子〕这三支曲子,就写公孙一瞬间的心理过程以及表现在举止、语言上的变化。
戏曲审美的特征之一是,曲词的作用有一定自由性和随意性。可以用来抒情、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近乎话剧中的独白;也可以用作叙事,参与剧中人物的问答,近似于话剧的对白。用作叙事时,可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也可以只让其中的某个人或某部分人听到。但无论如何,所有的唱词都必须面对观众,让观众听到。这就造成脚色懵懂,观众清楚的现象。〔雁儿落〕主要让观众了解公孙杵臼挨了程婴拷打之后惊诧、怨恨的心情,已不是与程婴合谋做戏,不过所唱内容屠岸贾听到也没有关系。〔得胜令〕前四句:“打的我无缝可能逃,有口屈成招。莫不是那孤儿他知道,故意的把咱家指定了?”这也是公孙杵臼在自言自语,但场上所有的人显然都听到了。《元曲选》本在此处的舞台提示是:“程婴做慌科。”同时,观众的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接下去四句:“我委实的难熬,尚兀自强着牙根儿闹;暗地里偷瞧,只见他早唬的腿脡儿摇。”这几句纯粹写公孙杵臼的心理活动,场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够、也不应该听到。〔水仙子〕头一句“俺二人商议要救这小儿曹”,这是公孙在屠岸贾、程婴的拷问之下的供词,程婴听到后心惊肉跳自不待言,屠岸贾立即追问:“你说二人,一个是你了,那一个是谁?”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观众的心随之提到嗓子眼儿。公孙接着唱“哎!一句话来到我舌尖上却咽了”。这又是写心理,屠岸贾、程婴都没听见,观众听到后不禁透出一口长气,悬着的那颗心放下了。总之,在这三支曲子里,作者充分利用戏曲的写意性特征,将程婴、屠岸贾、公孙杵臼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由此造成的戏剧性效果,写得细腻传神,惟妙惟肖。
接下去,卒子搜到假孤儿,屠岸贾停止拷问公孙杵臼,剧情向新的方向发展。公孙杵臼唱〔川拨棹〕,痛斥屠岸贾的残忍。屠岸贾拔剑剁向假孤儿。程婴亲子被杀,悲痛难忍,“作掩泪科”,又唯恐让屠岸贾瞧出破绽。这种复杂的心理活动,本来可以通过唱来表达。但按元杂剧的体制,本折只能由公孙一人主唱。所以〔梅花酒〕〔收江南〕二曲,很大程度上是代程婴抒情。“呀!想孩儿离褥草,到今日恰十朝,刀下处怎耽饶,空生长枉劬劳,还说甚要防老。”这简直像出自程婴本人之口。刚刚出生十天的婴儿,眼看着横尸血泊,还说什么“养儿防老”!程婴此时心中的悲痛,只有公孙杵臼知道,也只有公孙杵臼能表达:“见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这位老英雄在就义之前,还能如此细心地观察、理解别人的痛苦,更显出宽广的胸襟、气度和无私精神。
《赵氏孤儿》主题的深刻性,不在于褒扬舍己救人的自我牺牲精神,而在于赞颂目标一致的共同的英雄行为。〔鸳鸯煞〕一曲,是公孙杵臼撞阶之前,对程婴留下的临终遗言:“我嘱咐你个后死的程婴,休别了横亡的赵朔。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在此之前,孤儿的生母曾向程婴托孤:“你则可怜见俺赵家三百口,都在这孩儿身上哩!”韩厥临死前也再三嘱托:“将孤儿好去深山深处隐,那其间教训成人,演武修文,重掌三军,拿住贼臣,碎首分身,报答亡魂,也不负了我和你硬踹着是非门,担危困。”而程婴含辛茹苦二十年,终于不负众望,养大了赵氏孤儿,让屠岸贾偿还了血债,使众英灵在九泉之下得到慰藉。歌颂这样一种前仆后继、众志成城的奋斗精神,便是《赵氏孤儿》悲剧的主旨所在。
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主要正反面人物全都登场,程婴之子与公孙杵臼先后牺牲,悲剧气氛浓烈,戏剧效果明显。公孙杵臼所唱的这个套曲,充分发挥了戏曲的写意性特长,忽而抒情,忽而叙事,忽而戏里,忽而戏外,增强了整折戏的戏剧性。作者有意识地弥补元杂剧一人主唱的局限,借公孙杵臼之口写另一主人公程婴的心理活动和场上动作。整个套曲未用一个典故,但又不失之于俗。语言上重视重言叠字的运用,如“齐臻臻”“明晃晃”“实丕丕”“痛杀杀”“哭哭号号”“怨怨焦焦”“战战摇摇”等,用在句中都十分生动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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