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

· 韩愈
右,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逾慈母,仁过春阳,租赋之间,例皆蠲免。所徵至少,所放至多。上恩虽宏,下困犹甚。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涂,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徵。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 臣窃见陛下怜念黎元,同于赤子。至或犯法当戮,犹且宽而宥之,况此无辜之人,岂有知而不救?又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忧恤。今瑞雪频降,来年必丰。急之,则得少而人伤;缓之,则事存而利远。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徵未得者,并且停徵,容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 臣至陋至愚,无所知识,受恩思效,有见辄言,无任恳款惭惧之至,谨录奏闻。谨奏。
拼音

译文

右题,臣俯首,今年以来,京师周边各县,夏天碰到了大旱灾,秋天又遇到了早霜冻,地里的收成,连原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陛下您的恩德超过对孩子慈爱的母亲,仁慈之心就连春天的阳光都赶不上,赋税和田租,按照以前的惯例统统免除掉了。虽然陛下您徵收的田租少了,但普通官员施加给百姓的压力却更多,虽然陛下您慈爱宽宏,普通百姓却更加困苦。甚至听到有人扔掉孩子赶走妻子,就为了能吃上一口饭;拆掉房子砍伐树木,来凑够纳税的钱,大街上满处都是饥饿寒冷的人,许多人饿死在了路边的沟里。有钱人家有能力都已经纳了税,而穷苦人只能受到逼迫压榨。我愚蠢地认为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大臣们没有上奏,所以陛下您有所不知。 我私下认为皇上您爱惜自己的百姓,就像爱护婴儿一样,就连有人犯法应该被处死,您还饶恕了他,更何况这些无辜的百姓,您如果知道了他们的处境怎么可能不去救助他们呢?再说京城是国家的心脏,一个国家根本所在,这里的老百姓应该受到更多的照顾。如今瑞雪连续降下,明年一定是丰年,如果逼迫百姓强徵赋税不但不能多收税,还会伤害到百姓的积极性,而缓徵赋税就会给百姓留下馀地因而能维持国家的长远利益。我万分恳请陛下您能颁下告示给京兆府,今年应徵钱粮赋税而没有徵收的,前去徵收但还没有缴纳的,今年全部停止徵收,等到明年蚕丝、麦子收获以后,老百姓收获完毕还有节馀的时候再徵收。 我这个人愚昧浅薄,没什么眼光见识,因为感受皇恩浩大,想要报答陛下,有了点想法就赶紧说了出来,言辞恳切甚至恐惧到了极点。微臣这里恭谨地写下奏状呈递给皇上您,谨奏。

注释

御史:谏官,唐代设置的一种官职名称。 台:与阁、府、寺等相似的一种机关。 右:古时写文章是从右往左的竖行写法,因此“右”代指右边的文章标题。 伏:俯伏着,一种谦恭的用语。 京畿(jī):都城及其周边一带。 亢(kàng)旱:大旱。 陛(bì)下:对皇帝的尊称。 逾(yú):超过。 春阳:春天暖气发动,能生长万物,所以叫春阳。 例:一概、大抵。 蠲(juān)免:免除。 放:放免,也就是蠲免。 上恩虽宏,下困犹甚:皇上的恩泽虽然大,下面百姓的困苦却更严重。上,皇上;弘,大;犹,却;甚,厉害、严重。 口食:口中之食,食物。 税钱:德宗建中元年起正式实行两税法,其中户税按户收钱,地税按垦田收谷物,这“税钱”就是户税钱。 馁(něi):饥饿。 涂:通“途”,道路。 踣(bó):仆倒。 沟壑(hè):深沟坑谷。 “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徵”句:家中还有钱财的人全部已经缴纳,没有钱财的人仍然被催逼徵收。输纳,缴纳;追徵,催迫徵收。 窃:私下里。 见:觉得。 怜念:爱惜关怀。 黎元:古代称百姓为“黎民”,黎元就是百姓。 赤子:婴儿,因为初生婴儿皮肤发红,所以叫“赤子”。 至或:甚至有的人。 当戮(lù):判处杀戮。 京师:京城长安,此指京畿地区。 四方:天下、国家。 腹心:指中心地区。 根本:根基、基础。 实:实在、的确。 忧恤:顾恤。 “又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忧恤”句:再说京师长安地区,是天下的中心,国家的基础,那里的百姓的确应该加倍的顾念和抚恤。 乞:祈求,请求。 敕(chì):诏书。 京兆府:管辖京畿地区的行政官署。 应:许诺,应允。 腹内:唐朝时的一种俗语,公文中也常常用到,相当于后来的“名下”。 容:或许、大概。 蚕麦:用作动词,蚕丝上市新麦收获。 庶得:差不多得到、或许得到。 存立:存活立足。 “容至来年蚕麦,庶(shù)得少有存立”句:也许到了明年蚕丝上市新麦收获的时候,百姓差不多可以得到一点点存活的机会。 至陋至愚:臣子给君王进言的套话。陋,目光短浅、见识浅陋; 知识:见识、见解。 辄:则、就。 “臣至陋(lòu)至愚,无所知识,受恩思效,有见辄(zhé)言”句:我极浅陋极愚笨,没有见识,受到恩泽思念报效皇帝,有了看法就要讲出来。 任:胜。 恳款惭惧之至:臣子向国君进言的套话。 谨奏:谨此奏明。用于臣子给国君进言的最后,以表明进言完毕。

《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是唐代文学家韩愈上书皇上期望减免百姓赋税的状。 这篇文章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时韩愈在京为监察御史。此年关中大旱,百姓困苦,而贪官聚敛不已,韩愈出于公心,于是如实反映京畿诸县,天旱人饥状况,为民请命。 文章记述清晰,形象生动,直言不讳,感情强烈;多用当时口语,明白晓畅。此外,叙述具体,运用比喻,形象生动。

赏析

《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这篇文章,集中反映了韩愈的思想、精神和情操。 首先,文章充分展示了韩愈忧国忧民、精忠报国的精神。他认为京畿地区乃“四方之腹地,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忧恤。”这是巩固国家政权,治国安邦的需要,因此“有见辄言”,在“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的情况下,不顾个人安危,而上书直言灾情的真相。 其次,文章充分体现了韩愈“以民为本”的思想。他在文章中振臂高呼,为民请命,指出:由于奸佞当道,“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上恩虽弘,而下困犹甚。”毫不顾忌地揭示出“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徵”的严重局势。并警告道:“京师者,四方之腹地,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忧恤。”同时强烈呼吁朝廷:“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徵未得者,并且停徵,容至来年。” 再者,文章充分表达了韩愈刚正不阿的争臣风范和浩然正气。在文章中,韩愈一是明确指出“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是造成关中灾情愈演愈烈,民不聊生的重要原因;二是指出“急之则得少而人伤,缓之则事存而利远。”对朝廷的徵缴政令和幸臣李实的横徵暴敛,公开提出了反对和批评。展现了韩愈不畏强权、敢于碰硬、直指时弊、奋不顾身的胆略和气概。 同时,文章有力地烘托了韩愈为国为民,舍生忘死,不惜身命的崇高境界。他在御史台上不畏强权,上书直言关中灾情,为民请命;在刑部侍郎位上犯颜直谏,冒死谏迎佛骨,是为国为民舍官。特别是从这次为民请命来看,当时因韩愈不愿投靠权贵,仕途极不得志,好不容易才经李汶推荐,擢拜御史台,按照常理来说,韩愈应该谨慎守官,保住得来不易的要职和富贵;然而,他为了国家的安危,关怀百姓的死活,而不顾丢官的危险,毅然在“群臣之所未言”的形势下,上书直指时弊。 《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在写作上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开门见山,直指时弊,毫无陈言套话。文章紧紧围绕关中灾情和如何解决展开论述,毫无半句虚语废话。 二是观点鲜明,言简意赅,论述十分精辟。全文虽只有三百多字,但却阐述了七个观点,而且论述精透,如皓月当空。 三是语言流畅,俗语联珠,用词质朴大方。如文中“坼屋”、“瑞雪”、“百姓腹内”等,俱是民间俗语,给人以生动、亲切之感。
韩愈

韩愈

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汉族,郡望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谥号“文”,又称韩文公。后人尊称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曾积极参加讨伐淮西叛藩吴元济的战争,任裴度的行军司马。思想上,韩愈崇奉儒学,力排佛老。著有《韩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师说》等等。他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散文的写作理论,对后人很有指导意义。 ► 484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