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 外篇 · 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小,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證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之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䠱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柰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鳅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秋天里洪水按时到来,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直流的水畅通无阻,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在这个情况下河伯高兴地自得其乐,认为天下一切美景全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伯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看不见大海的尽头。在这个时候河伯转变了原来欣然自得的表情,面对海神若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话说,『听到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况且我曾听说有人认为孔子的见闻浅陋,伯夷的道义微不足道,开始我还不相信;如今我看见您的广阔无边,我如果不是来到您的家门前,那就危险了,我将永远的被懂得大道理的人耻笑。」 北海神若说:「对井里的青蛙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大海的事情,是因为井口局限了它的眼界;夏天的虫子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因为它被生存的时令所限制;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道理的问题,是因为他的眼界受着教养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流出来,看到大海后,才知道你的不足,这就可以与你谈论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千条江河归向大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可大海却不会满溢出来;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但海水却不曾减少;海水不因季节的变化而有所增减,也不因水灾旱灾而受影响。这说明了它的容量超过长江、黄河的容量,不可计数。但是我未曾藉此自我夸耀,因为自从天地之间生成形态,从那里汲取阴阳之气,我在天地里面,犹如小石小木在大山上一样,正感觉自己见到的太少,又哪里还能自傲呢?计算一下四海在天地间,不像小小的蚁穴在巨大的水泽里吗?计算一下中原在天下,不像细小的米粒在大粮仓中吗?人们用「万」这个数字来称呼物类,人不过占其中之一;人类遍布天下,谷物所生长的地方,车船所通达的地方都有人,每人只是占其中的一个;这表明人与万物相比,不像毫毛的末梢在马体上吗?五帝所连续统治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贤人所劳碌的,全不过如此而已。伯夷以辞让君王位置而博得名声,孔子以谈论天下而显示渊博,他们这样自我夸耀,不正像你先前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末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万物的量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没有终点的,得与失的禀分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固定。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因而体积小却不看作就是少,体积大却不看作就是多,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洞悉事物有盈有虚的规律,因而有所得却不欢欣喜悦,有所失也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的禀分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识,远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他生存的时间,也远远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时间长;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为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与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河神说:「世间议论的人们总是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可寻,最巨大的东西不可限定范围』。这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 海神回答:「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东西不可能全面,从巨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东西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不过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用计算数量的办法来加以剖解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动,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追随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人世间的所谓高官厚禄不足以作为劝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听人说:『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寂的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约束自己而达到适得其分的境界。」 河神说:「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内在,从何处来区分它们的贵贱?又怎么来区别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作法,让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将怎样推辞或接纳、趋就或舍弃,我终究将怎么办?」 海神回答:「用道的观点来观察,什么是贵什么是贱,这可称之为循环往复;不必束缚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违碍。什么是少什么是多,这可称之为更替续延;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的国君,确实没有一点儿偏私的恩惠;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却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时的成功。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举动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将自然地变化!」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蛇与风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时:按时令。 灌:奔注。河:黄河。 泾(jīng):通「径」,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 不辩:分不清。 旋:转,改变。 望洋:仰视的样子。 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鼃:同蛙。 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笃(dú):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丑:鄙陋,缺乏知识。 大理:大道。 尾闾(lǘ):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虚:流空。 过:超过。 自多:自夸。 大:同「太」。 方:正。 存:察,看到。 见(xiàn):显得。 奚:何,怎么。 礨(lěi)空:蚁穴,小孔穴。礨,石块。 大泽:大湖泊。 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号:称。 连:继续。 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 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分(fèn):分性、秉赋。 无常:不固定。 故:同「固」。 大知(zhì):大智大慧的人。 知量:知道物量。 曏:明。 故:古。 不闷:不昏暗,即「明白」。闷,昧,暗。 掇(dūo):伸手可拾,表示近。 不跂:不可企求。跂,通「企」,求。 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坦涂:大道。涂,同「途」。 说:通「悦」。 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倪(ní):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信:真实。 垺(fú):同「郛」,郭,城墙。 殷:盛大。 异便:不同的区别。便,通「辨」。 期:凭借。 数:数字。 不期:不可能。 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 多:赞美、歌颂。 辟异:傲慢怪辟。 倪:标准。 道人:得道的人。 不闻:不求名声。 至德:品德极高的人。 不得:不自显其德。 大人:伟大的人。 无己:忘我。 恶(wū)至:什么标准。 差:差别。 差数:差别的概念。 等:相同。 功分(fèn):功利的性分。 趣:通「趋」,思想倾向。 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之:燕国相名子之。 哙:燕王名哙。燕王哙于周慎靓王五年(公元前316年),用苏代之说,让王位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大乱。齐乘机伐燕,杀哙与子之,燕国也几乎灭亡。 白公:白公胜,楚平王孙,他父亲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胜回国,为了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事败身亡。 常:不变的规律。 丽:通「欐」,屋栋。 性:才性。 师:推崇。 女:汝。 家、门:范围、界限。 趣:求取。 反衍(yǎn):反方向发展。衍,通「延」,发展。 无:勿。而:你。 道:大道。 蹇(jiǎn):阻塞,引申为抵触。 谢:代谢,衰落。 施:移,转。 严:通「俨」。 有:语助词。 繇(yóu)繇乎:坦然自得的样子。 社:土地神。 畛(zhěn)域:疆界。 翼:庇爱,偏护。 成:万物之成形。 位:守住、固定。 不位:不固定。 举:提取。 消:消亡。 息:生长。 大义:大道。 方:方向、原则。 权:权衡轻重而应变。 薄:迫近,引申为触犯。 蹢躅(zhí zhú):或作「踯躅」,进退的样子。 反:通「返」。 极:尽。 落:络,笼住。

评析

道家文化与哲学是中华文化传统最深邃博大的根源之一,以它的崇尚自然的精神风骨、包罗万象的广阔胸怀而成为中华文化立足于世界的坚实基础。而在源远流长的道家文化与哲学的历史发展中,庄子的思想可称得上是道家思想之正脉,并且庄子之文亦以雄奇奔放、绚丽多姿的特色而被视为先秦诸子散文中的奇葩。庄子的思想被辑录成书,即为今天所见到的《庄子》。《庄子》一书其体例有三部分,也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内篇、外篇和杂篇。三大部分之间的关系,如果借用佛学用语,内篇相当于正法,也就是庄子自己的心法,由此直接能窥见庄子本人的真实面目;外篇则相当于像法,是离庄子比较近的弟子所为,由于有的弟子曾得庄子亲传,故即使不能完全得庄学之妙,亦不远也;而杂篇乃庄子的后学所作,相当于末法,离庄学之真义已远,然其有旁通其余各家思想之功,亦不可废也。就境界而言,内篇最得道学真谛,得其精髓可入道德经的境界;外篇乃就内篇之精义铺衍而成--其实庄子一书可以整个被理解为对老子的解说--可视为内篇之辅佐;杂篇则以庄学摄其余诸家之学,且通于各家学问之中,不妨称为庄学与其他学问之间的交叉学科。内篇为君,外篇为臣,杂篇则为佐使,相辅相成,混成一体。 内篇之义高矣,故不易说之;杂篇之义已远矣,故不可说之;外篇正处于有意无意之间,正当发其本意以归于内篇,辨其真假以使统杂篇也,故我不自量力,择外篇一文而说之。 外篇文亦多矣,择何而言之乎?曰《秋水》也。为何如此?因为此篇最得庄子汪洋恣肆而行云流水之妙。 本文是寓言,写的是河伯见识短浅,狂妄自大,看见河水暴涨淹没—切,就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大最美的地方。但当他看到海更广大无边,自叹不如。海若的一席话颇具哲理,告诉人们看问题不能局限于某一点,应当全方位、多角度。这故事告诉我们须知河外有海,天外有天。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文章一开篇,直契入题,引众人开始进入文章自身的世界之中,「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时值秋季,雨水连绵,乃逐渐成势,由文本身而看,「川」当为支流,而「河」就是干流了,河水由支流而渐渐汇集到干流之中,互相增益,于是乎终于达到了「径流之大,两岸之间,不辨牛马」的浩大场景,这就难怪「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己」了。应该说河伯的心态也是人之常情,试想,如果我们忽然间也拥有了一大笔财富,谁又不会象河伯一样沾沾自喜呢?什么叫「自满「?这就叫自满,自以为满,可怜(也可以说幸运)河伯不知道后面将有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见大海无边无垠,水天一色,海天相接,乃望洋兴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则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足以论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至道者,束于教也「 等到河伯顺流而到达大海之后,见到了大海的辽阔景象,才明白先前自己的自满是多么可笑——不过,河伯的可贵之处在于: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能够及时自我反省,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自我批评的话「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意思大约是说:俗话说,自己知道一点东西就自以为了不起,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唉,这难道不是在说我吗?看来河伯在海神面前很不好意思,于是就对海神说「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则见笑于大方之家」。「大方之家」,就是广大广阔的大海海神你老人家千万别和我计较,我看到你如此广阔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可笑了,可让你老人家见笑了。海神闻听之下,就顺承着河伯的意思并启发他逐步超越自己的局限「井蛙不足以论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至道者,束于教也「。三句话意思相近而强调的重点有别,井蛙之所以不足以论海,那是受空间的限制;夏虫之所以不可以语冰,那是受时间的限制;而曲士之所以不可以语至道,那是受自己的限制,偏见太深而不能接受相反还排斥最高的真理。总之,人因为受到各种限制或束缚而无法听闻大道,乃至于即使有机会听闻大道也加以排斥,岂不闻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之语?一个人如果自己的偏见太深,你和他讲道理,白费口舌,甚至还有可能遭到嘲笑乃至痛骂,所以就连圣人也只能「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唉,难啊,难啊。你看,河伯作了自我批评,还是被海神骂了个一无是处。不过海神绝对是个很好的教育家,你不是自满吗,那我先打打你的嚣张气焰,狠狠的贬你一顿,等到你自己贡高我慢的坏毛病消除了,再告诉你真理,于是,下面海神话锋一转,说道「今尔出于江河,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行,你能知错就改,孺子可教。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承认自己的渺小正是开始超越局限,走向伟大的开始,看来我还是可以给你讲一讲大道理的。海神接下来讲的什么大道理呢?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止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大海是天下万水之源,之归宿,虽然万川归之,并不见海水溢出,虽然尾闾不断倾泻,也不见海水干涸,四季或旱涝的变化也对大海没有影响,为什么如此?很简单,因为海的容量太巨大了。各位看到这里也许要问:刚说了河伯自满,海神怎么又重蹈覆辙,在这里自吹自擂?借用包老三之言曰:非也非也。因为这几句话只是一个引子,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表明海神有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而吾未尝以此自多也」,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多么了不起,因为我深深知道「我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不似罍空之在大泽乎?中国之在四海,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罍空」,小酒杯那么大一点空,一小汪汪水而已。我,大海在天地之间简直太渺小了。 大海如此谦虚,我们更不可骄傲。现代科学所认识的东西和茫茫的宇宙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我们对宇宙的认识只能称为管窥蠡测。现代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宇宙范围从层次上可分为渺观,微观,宏观,宇观和胀观几个层次,它们之间分别以夸克、布朗运动的颗粒、行星和总星系为界,分别属于粒子物理学、量子力学、经典科学、广义相对论和宇宙学研究的范围,当然,渺观之下还有无数更微小的层次,胀观之上还有无数更高的层次存在。也许大家对介观(介于微观和宏观之间的层次)比较熟悉,因为这个层次正是目前最前沿的纳米技术所在的领域,所谓纳米技术,从技术层面看,就是操纵单个分子或原子的技术。一纳米有多大呢?我们知道,我们在中学学的参与化学反应的最基本的微粒——分子是很小的,分子就是纳米级的粒子。经过简单的计算,就知道,分子:乒乓球=乒乓球:地球。而原子的大小只有10-10m,是分子的十分之一,基本粒子更小,只有<10-15m,至于夸克、轻子则只有<10-18m了。但还有比这更小的,超微观层次是指小于普朗克尺度的范围。所谓普朗克尺度,就是在普朗克空间:10-35m,和普朗克时间:10-43s之下的范围。自然科学的视野从空间上看,最大范围与最小范围相差达到1061倍,从时间上看,最长与最短相差达到1060倍。两个数目初看起来是很大的。说到大数目,我们可能有些情况下对下面几种情况下的数目感到无法计算,比如一场大雪中落下的雪花数,一场暴雨中下来的雨点数,全世界森林中的树木上所有的叶子数,海洋中的水滴数等等,这些数目太巨大了,谁能计算得出来?只好用「不计其数」来形容了。但是所有这些数目都远远比不上总星系中的原子数,而后者只不过1081-85而已。 至于说到咱们中国传统文化,大家应该都知道「沧海桑田」的典故,说的是仙女麻姑自成仙以来,已经三次看到沧海变成桑田了麻姑如果碰到下面这几位神仙,那简直就年龄太小了。据《东坡志林》记载「尝有三老人遇,问其年。一曰:沧海变桑田时,我下一筹。尔来我筹已满十间屋。一曰:吾与盘古有旧」。这两位神仙的年龄真是久远久远矣。「筹」,简单说就是小木棍,沧海桑田一变迁以一个小木棍来记录,这种小木棍那位老神仙已经堆满十间屋了,你说他老人家有多大吧。另一位也不简单,盘古何人也?开天辟地者也,「吾与盘古有旧」,那还不与天地同寿?其实根据现代科学的计算,地球在太阳系中就好像一个沙粒在操场之中一样,太阳系在银河系中又好像沙粒在操场,银河系在总星系亦然,而总星系在宇宙中连沙子也不是,而是无穷小。所以,海神说自己在天地之中很是渺小,并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的说法啊。 河伯听了这番道理,深觉言之有理,乃把自己的体会给海神说出来,以求得到海神的首肯「然则我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说,你看,我刚表扬了你,怎么你又迷糊了呢?「否」,你这样说那就不对喽。大理我给你讲了,但尚未与你语至理啊。「何以知毫末足以定至细之倪?何以知天地足以穷至大之域?」你以为原子就是小之极至吗?你认为总星系就是最大的了?唉,刚才我真和你白说了,你刚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又进入了另一个陷阱,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须知天外有天,总星系之外还有总星系,原子之下还有原子,从更高的层次来看,总星系就好象是原子那么渺小,而从极微小的层次看,原子就好象是总星系那么浩瀚。你得连天地的境界都超越过去,达到道的境界才行。什么是道?道非大非小,非善非恶,非常非变,非正非奇,非外非内,超越一切,含摄一切,贯通一切,乃全,乃备,乃妙。领悟了如此妙道,方始明白:宇宙间一切事物皆本来完备具足大道一切真体妙用。伟大的天地固然美妙,难道世间的一草一木不是同样美妙的吗?「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万物皆备于我」,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实理具备,随在各足。犹如王阳明所说的:孔子、尧、舜,圣人、凡人,犹如金子,虽然分量不一样,但如果都经过提纯,成为足金、赤金,其纯度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所谓个个圆成是也。整个宇宙中的一切,从极大的天地到极小的原子,都互相含摄,互相具有,宇宙中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妙之极的。 可见,《秋水篇》沿着河→海→天地最后一直到达道的境界的思路将我们引入一个越来越广阔、越来越美妙的境界之中,读此妙文,悟此妙道,千载之下,吾心通于庄子之心,乃至通于无量众生之心,通于宇宙万事万物,可得大自在矣。

庄子

庄子,姓庄,名周,战国时期思想家和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宋国蒙(今河南商丘民权县),道家学说的创始人之一。庄子祖上系出楚国公族,后因吴起变法楚国发生内乱,先人避夷宗之罪迁至宋国蒙地。庄子生平只做过地方漆园吏,因崇尚自由而不应同宗楚威王之聘。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者。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们的哲学思想体系,被思想学术界尊为“老庄哲学”。代表作品为《庄子》,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等。 ► 39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