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道省悟黄粱梦· 第一折

〔金盏儿〕上昆仑,摘星辰,觑东洋海则是一掬寒泉滚,泰山一捻细微尘。天高三二寸,地厚一鱼鳞。抬头天外觑,无我一般人。 〔后庭花〕我驱的是六丁六甲神,七星七曜君。食紫芝草千年寿,看碧桃花几度春。常则是醉醺醺,高谈阔论,来往的尽是天上人。 〔醉中天〕俺那里自酦村醪嫩,自折野花新,独对青山酒一尊。闲将那朱顶仙鹤引,醉归去松阴满身。泠然风韵,铁笛声吹断云根。 〔金盏儿〕俺那里地无尘,草长春,四时花发常娇嫩,更那翠屏般山色对柴门。雨滋棕叶润,露养药苗新。听野猿啼古树,看流水绕孤村。
拼音

赏析

《黄粱梦》故事在唐代有沈既济所著传奇小说《枕中记》,写吕翁与卢生事,至金元则附会为钟离权度脱吕洞宾,并成为全真教祖师的神圣事迹,流传甚广。据《录鬼簿》,元杂剧《黄粱梦》由马致远、李时中、“折花学士”、红字李二合撰而成。据明初贾仲明为李时中所补写的〔凌波仙〕吊词,“折花学士”系花李郎。 第一折写吕岩上京赶考,在邯郸道遇道人钟离权。钟离权劝他抛弃功名富贵的念头,随自己出家去。吕岩想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学成满腹文章,眼看蟾宫折桂,功成名就,怎生跟你去出家!于是就反问钟离权:“你出家人有什么好处?”以上几支曲就是钟离权对吕岩叙说的出家人的快活之处。 第一支〔金盏儿〕,作者用极其夸张的笔法,写出了出家人可以“上昆仑,摘星辰”的豪迈气概。“昆仑山”在中国神话传说中是天帝下界来时驻跸的地方,也是西王母等神仙居所。既是神仙居所,当然极高极高,伸手就能摘到星辰。上天摘星揽月,是我国古代诗人们向往的乐事。李白《题峰顶寺》诗:“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登太白峰》诗:“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王元之《登楼》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里的“扪星辰”、“可近月”、“摘星辰”仅仅是诗人的浪漫想象,用来反衬峰高、楼高。而在这支曲中,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恢宏的境界。作者把你引到昆仑山顶,当你向下俯视时,只见那浩瀚的东洋大海,犹如一捧寒泉,巨大的泰山更是一把尘埃,那高低起伏、深厚宽广的大地,看起来好像一层薄薄的鱼鳞;而当你抬头仰望时,你就会惊奇地发现,那高不可测的天空原来离开自己的头顶仅三二寸的距离!所以,你如果好奇,一伸头就能看到天外的世界:那里除了神仙,当然是没有尘世间的凡夫俗子的。作者通过钟离权之口,把昆仑山上的景物,叙说得如此生动、形象、具体,使听者、观者恍惚身临其境,亲自体验,不由你不羡慕这超凡脱俗的神仙洞府! 〔后庭花〕一曲写道家能驱使神鬼,法力无边,长生不老,自由自在。“六丁六甲”是道教的神名。道教认为,“六丁”是阴神,“六甲”是阳神,为天帝役使,能行风雷、制鬼神,道士可用符箓召请,从事祈禳驱鬼。“七星”即日、月、金、木、水、火、土,此七星皆有光,照耀人间,故又名“七曜”。道家既能驱使神鬼星辰,当然不是凡人,其所食的,所看的自是不同一般。“紫芝草”本是一种食用菌,陶渊明《赠羊长史》诗就提到,“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可见,这是隐士和道家们常食之物,后来就成了仙草的代名词。“碧桃”即千叶桃,生长于人迹罕到的深山,罗虬《比红儿诗》:“匼匝千山与万山,碧桃花开景常闲。”故而,碧桃花也就成了仙山景色的一种象征。出家人食紫芝仙草,长生不老,不问人间过了几个甲子;看碧桃花,花开花落,不管它几度春秋;往来的都是天上神仙,大家喝得醉醺醺的,高谈阔论,无拘无束,悠哉悠哉。刘禹锡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陋室铭》)为荣。而此曲却大唱反调。“尽是天上人”,一个“尽”字,表达了作者对向往功名富贵的读书人和争权夺利的官僚们极大的鄙视和彻底的否定。 〔醉中天〕一曲,针对吕岩对做官人锦衣玉食的向往,描绘了出家人“独对青山酒一尊”的清闲怡静、怡然自得的生活情景。自己酿的酒,是那样的甘美芬芳;信手摘的花,是那么娇艳鲜丽。“独对青山”句,取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诗意。李白诗强调青山与我两者关系:青山爱我,我爱青山,故而流连忘返。此曲侧重描述道家悠闲的生活:折野花,逗白鹤,饮村醪,听铁笛。“醉归去松阴满身”,写自斟自酌,忘了时间的流逝。这“松阴”可能是夕照所致,也可能是月光的影子。此句从晏几道“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虞美人〕)化出。晏词缠绵悱恻,此曲清疏潇洒。松阴满身加上铁笛声声,构成一种邈远开阔的意境。“铁笛”是铁制的笛,得道者用之。《宋史·孙守荣传》:“守荣既悟,异人授以铁笛。”可见铁笛来历不凡,乃仙家之物。其音色特征是“有穿云裂石之声”。(朱熹《铁笛亭诗序》)云根,即石,云出石而生,故曰云根。“泠然”语出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试想,那道人在穿云裂石的铁笛声中,醉醺醺地身披松阴,飘飘然乘风归去,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 最末一支〔金盏儿〕,则是针对吕岩所谓做官人“居兰室,住画阁”的享受,描绘了出家人所居住的山林茅舍的幽美的自然环境:青青的草、娇美的花、翠色的山、茅草的屋、棕叶上的雨滴、药圃里的新苗、悲啼的猿声、苍老的古树、清澈的流水、幽静的孤村……构成一幅幽美的山林隐居图。此曲用字极熟极稳,却又极新极奇。溜亮而不艰涩,委婉而不直露。曲是唱给观众听的,因此它的句法、用字都与诗词不同,不能过分含蓄凝练,在句中经常须加入衬字,实句宜用虚字点缀,虚句宜用实字铺衬,这样的曲子,才能唱来婉转动人,声声入耳。此曲首句“俺那里”是衬字,衬这三字,就逼出一种自豪之气;“更那翠屏般山色对柴门”句中“更那”、“般”三个衬字,一经点缀,句中之意蕴更递进一层,表达得更委曲宛转,回味无穷。末两句对仗工整,妙语天成,给人一种整齐富丽之感,“听”、“看”皆衬字,经此铺衬,这两句就更显溜亮、轻俊,静止的景物中增添了人的活动,染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周德清《中原音韵自序》说:“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从以上几支曲文来看,这确是的评。 《黄粱梦》是元杂剧中“神仙道化”剧的代表作之一。“神仙道化”剧虽有宗教色彩和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但它也有愤世嫉俗,批评世道昏暗的成分。此剧描绘的天国风光、神仙境界,正是一种对黑暗现实的否定。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概说》中指出,《黄粱梦》第一折,“结构虽然平凡,但是钟离权叙说神仙之乐的那几支曲子的曲辞实是绝唱,令人有飘然欲仙之感。”当然,今天我们不会因之而去求道学仙,但吟读这几支曲文,确是一种愉快的艺术享受。
马致远

马致远

马致远,字千里,号东篱,(一说字致远,晚号“东篱”)。汉族,大都(今北京)人,另一说(马致远是河北省东光县马祠堂村人,号东篱,以示效陶渊明之志)。他的年辈晚于关汉卿、白朴等人,生年当在至元(始于1264)之前,卒年当在至治改元到泰定元年(1321—1324)之间,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元曲四大家”,是我国元代时著名大戏剧家、散曲家。 ► 68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