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 第四折

· 白朴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甚的是月夜花朝。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叠[1]愁容貌! 〔幺篇〕瘦岩岩不避群臣笑。玉叉儿将画轴高挑,荔枝花果香檀桌,目觑了伤怀抱。 〔滚绣球〕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这待诏[2]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花萼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 〔倘秀才〕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3]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4],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呆骨朵〕寡人待有心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5]最高。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勾死后也同棺椁。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白鹤子〕那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幺〕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幺〕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 〔幺〕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倘秀才〕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怏怏归来凤帏悄,甚法儿捱今宵,懊恼!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昏惨剌银灯照;玉漏[6]迢迢,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口是心苗,不住的频频叫。 〔伴读书〕一会家心焦躁,四壁厢秋虫闹;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业[7]眼难交。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疏剌剌刷落叶被西风扫,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厮琅琅鸣殿铎,扑簌簌动朱箔,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 〔倘秀才〕闷打颏[8]和衣卧倒,软兀剌[9]方才睡着。 忽见青衣走来报,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双鸳鸯〕斜軃[10]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 〔蛮姑儿〕懊恼,窨约[11]。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12]。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必+刂)剥,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平白地瀽[13]瓮翻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炒炒。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 〔三煞〕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14]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口+床)(口+床)似喷泉瑞兽临双沼,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15]来漂。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16]。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拼音

注释

[1].打叠:打点,收拾。 [2].待诏:待命供奉宫廷的人。这里指画待诏。 [3].千秋节:唐玄宗诞辰为八月五日,开元十七年以这天为千秋节。 [4].乞巧:古代民俗,每逢七月七日传说牛郎织女相会之夕,妇女们结彩缕,穿七孔针,列瓜果于庭中,以求织女赐予针织技巧。 [5].离恨天:佛教传说,天有三十三层,其中“离恨天”最高。元曲以离恨天喻男女隔绝。 [6].玉漏:古代以铜壶盛水滴漏计时的装置。 [7].业:与“孽”通,即佛教所说的业障、业冤。 [8].闷打颏:闷闷地。打颏,语助词。 [9].软兀剌:瘫软无力地。兀剌,语助词。 [10].軃(duǒ朵):下垂貌。 [11].窨(yìng映)约:暗中思忖。 [12].定虐:打扰,扰乱。 [13].瀽(jiǎn简):泼。 [14].江干:江边。 [15].高凤麦:东汉时高凤专心读书,以致他看守晾晒的麦子被暴雨漂走都不知道。事见《后汉书·逸民列传》。 [16].伯牙水仙操:伯牙,春秋时人,善弹琴,相传他在东海蓬莱山上,闻海水澎湃、群鸟悲鸣之声,作《水仙操》曲。

赏析

唐明皇避乱西逃,行至马嵬坡,六军不行,杀死杨国忠,缢死杨贵妃。安史之乱平定后,唐玄宗回到长安,退居西宫养老。他既失掉了爱情,也失去了权柄;他既未能以权势保护住他们的爱情,也没有因为牺牲爱情而保住他的权力。在爱情权力两失的情况下,他忧心如焚,每日里空对杨贵妃的画像,痛苦不堪。这一折二十三支曲子就是抒写唐明皇思念杨贵妃的凄楚情怀。 〔端正好〕至〔呆骨朵〕五曲写唐玄宗面对杨贵妃真容引起的怀念与感伤。这里有还京兆半年来孤辰难熬的叙述,也有白发新添瘦骨嶙峋的肖像描绘;有画轴高挑放声高叫的思念,也有叫而不应雨泪嚎咷的忧伤;有对往昔笙歌筵舞赏心乐事的怀念,也有对生死爱情半路夭折的痛悼;有对神明鉴察之下誓约终未履行的愧悔;也有对无权柄谢位辞朝无可奈何的哀叹,真可谓百感交集,声泪俱下,充分展现了唐玄宗复杂的心理状态。 唐明皇面对杨贵妃画像忧愁无法排遣,便去沉香亭闲行遣闷。地点也由殿宇内转换为亭皋边。沉香亭曾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御园小宴、啖荔枝、舞霓裳追欢取乐的地方。如今怎能不见物思人,触景伤情。〔白鹤子〕至〔倘秀才〕五曲即是写唐玄宗在沉香亭畔对杨贵妃的回忆和物在人亡的哀伤。“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两句曲词是从《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演化而来。作者运用巧妙的比喻和丰富的联想,写唐玄宗对往昔歌舞承平荣华富贵的追忆和对杨贵妃的想念。可是眼下却是“翠盘中荒草满,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剧作通过今昔对比,抒写唐明皇对往日繁华一去不复返的无限怅惘。 唐明皇回到寝殿,时间已由白昼转入夜晚。景物更加衰败,色调更加昏暗,人物心境也更加忧伤。〔芙蓉花〕至〔黄钟煞〕十三首曲文抒写唐明皇的寝殿惊梦,作者以具体形象为喻,极写唐玄宗内心的哀伤。 前三曲写唐明皇入梦前的孤寂和焦躁。作品渲染一种独特的氛围来烘托主人公的心境。暗淡的串烟,昏惨的银灯,喧闹的秋虫,满地的阴云,狂恶的西风,飘落的败叶,琅琅的殿铃,簌簌的朱帘,叮噹的铁马,造成凄凉、阴惨、焦灼的气氛,有力地衬托了唐明皇孤寂、忧郁、烦躁的心绪。作者运用滴溜溜、疏剌剌、忽鲁鲁、厮琅琅、扑簌簌、吉丁当等象声词和状形词摹写景物的声响和形态,更增加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 〔倘秀才〕、〔双鸳鸯〕二曲直接写梦会。唐明皇刚刚入睡,就梦见杨贵妃请他长生殿赴宴,杨贵妃生前的娇态和往日的荣华富贵又浮现在眼前。可是转瞬间睡梦又被惊醒,一切皆成虚幻。“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神话传说中鲛人织的绡,泛指薄纱)。”惊梦之后,内心更加感伤。 追寻惊梦的原因,白朴把视野集中在一个焦点上———梧桐雨。〔蛮姑儿〕以下数曲极力铺叙“秋夜梧桐雨”的自然景象,造成一种凄怆冷落的意境,抒写唐明皇孤凄、愁苦、烦乱的心境。作者呕心沥血,倾注全部心力和才思,以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法和修辞方式,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绘雨打梧桐的意象。作品摹写梧桐雨以楼头过雁、阶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作反衬,以杨柳雨、梅子雨、杏花雨、梨花雨、荷花雨、豆花雨作对比,以“玉盘中万颗珍珠落”、“玳筵前几簇笙歌闹”、“翠岩头一派寒泉瀑”、“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喷泉瑞兽临双沼”、“食叶春蚕散满箔”、“花奴羯鼓调”、“伯牙水仙操”作比喻,以“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作排比,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梧桐雨》对雨声的描写可以同《西厢记》“听琴”一折对琴声的描绘相媲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景物的描写,并不是孤立和游离的,作者时时刻刻都使景物的描绘与人物感情的抒发相契合,人物心理既是景物描写的出发点,也是落脚点。每首曲词结尾都把主人公的思想感情作为景物描写的归宿,写自然景象所引起的主人公心理感受,层层递进地抒写主人公情感的演变历程。如先是怨雨惊梦“把愁人定虐”,后又烦雨“惹的人心焦”,继而又恼雨“相聒噪”,最后又恨“雨和人紧厮熬”,“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以至愤怒地要“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孟称舜说得好:“只说雨声,而愁恨千端,如飞泉喷瀑,一时倾泻。”(《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这几首曲文写雨声,既以景物作为人物感情的衬托,又采用移情的方法使景物涂抹上人物的感情色彩,由景入情,情由景生,以景衬情,景中有情,创造了一个情景交融的意境,充分展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在大量描摹梧桐雨的过程中,作者又把梧桐树作为联想的条件,中间穿插〔滚绣球〕一曲,写唐明皇的情悔:“是兀那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今天的凄凉是由往日的欢会所栽排,昔日的骄奢淫逸造成如今的死别生离。盛极而衰,乐极哀来,唐明皇自己吞食自己种植的苦果。这句点睛之笔,是主题思想的高度概括,也是人生底蕴的深刻揭示,具有很强的讽喻性。 《梧桐雨》第四折写唐明皇对旧侣和盛境的怀恋,熔铸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剧中一曲曲哀婉的悲歌,犹如一首首感人肺腑的抒情诗。白朴是由金入元的作家,亲身经历了金元政权的峙立和嬗变,“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王博文《天籁集序》)。这一折戏,实际上也是白朴借境抒怀,用他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以间接隐晦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故国之思和沧桑之感。这同他在《天籁集》词中所表现的“满目山围故国”(〔夺锦标〕)、“兴废古今同”(〔水调歌头〕《初至金陵》)、“莫唱后庭曲,声在泪痕中”(〔水调歌头〕《诸公见赓前韵》)的感情是一致的。 这一折艺术构思异常奇特巧妙。元杂剧的惯例是“先离后合,始困终亨”,第四折多是以大团圆结尾。本折则不同。它既没有众多的出场人物,也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又没有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登场人物除宦官高力士外,只有唐明皇自己,实际上是一折独角戏。全部曲词都是表现唐明皇的内心活动。如果说第三折马嵬兵变是情节演进的逻辑高潮,而这一折则是剧情发展的情感高潮。全折都是从《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诗意演化而来,并以之名剧。白朴以他独特的艺术构思,为唐明皇思念杨贵妃布置了一个典型环境,时间是深秋的夜晚,地点是萧索冷落的深宫。这里曾经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七夕盟誓宴乐歌舞的地方,如今人去楼空,面对的只有一幅画轴,唐明皇怎能不倍感忧伤。作者把画像作为主人公抒发感情的对象,以梦会写情思。叫画不应,转而盼梦里来到;好梦将成,又被梧桐雨惊觉。梧桐雨不仅是唐明皇忧伤的陪衬,而且又成为他发泄感情的对象,使唐明皇的内心积怨如喷泉般倾泻而出,从而使景物描写和人物情感水乳交融和谐一致,造成一种浓郁的悲剧氛围,堪称绝唱。《梧桐雨》第四折与《汉宫秋》第四折有异曲同工之妙。孟称舜《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评《梧桐雨》云:“此剧与《孤雁汉宫秋》格套既同,而词华亦足相敌。一悲而豪,一悲而艳;一如秋空唳鹤,一如春月啼鹃。使读者一愤一痛,淫淫乎不知泪之所以,固是填词家巨手也。”王国维《录曲余谈》也说《汉宫秋》“雄劲”,《梧桐雨》“悲壮”,可并称“千古绝品”。他们都是把《梧桐雨》和《汉宫秋》并誉的。正是这种独特的艺术成就,使《梧桐雨》被列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 《梧桐雨》第四折语言华美绮丽,绚烂多彩,敷演“秋雨梧桐叶落时”诗意,抒写唐玄宗的一缕哀思,缠绵悱恻,万转千回,极尽铺排之能事,俨然是一首秋雨赋,又如一篇抒情长诗。词藻清丽,对句工整,音律和谐,曲折尽致,而又浑朴自然,不事雕琢。既当行,又富有文采,开启了元杂剧文采派的先河。王国维也认为:“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可见其在元曲中的突出地位。
白朴

白朴

白朴,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朴,字太素,号兰谷。汉族,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后徙居真定(今河北正定县),晚岁寓居金陵(今南京市),终身未仕。他是元代著名的杂剧作家,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并称为元曲四大作家(另有一说为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白朴)。代表作主要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裴少俊墙头马上》、《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等。 ► 163篇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