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贯云石一生最后的十年间主要隐居在杭州,他对身边的山山水水怀有深切的感情,把杭州视为第二故乡。延祐、至治年间(1314—1323),苏杭已从南宋亡国的劫难中恢复过来,成为中国南方的首富之区。它不仅以繁荣富庶吸引四方游子,也以景色秀丽、名胜古迹如林著称于时。贯云石曾把这素有“销金锅”之称的名城喻为“洗古磨今锦绣窝”;元朝全盛时期,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游览了杭州,并惊叹不已地称它为“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记》)贯云石或寻诗情,或访胜景,或约文友作伴,或与家人为侣,徜徉在杭州美不胜收的湖山之间,并把自己丰富的感受诉诸笔端。这四首以春、夏、秋、冬为题的〔正宫·小梁州〕分别为西湖四季画出四帧精致、生动、韵味清醇的写生;合而观之,又共同构成一幅描绘西湖风光物态的长卷。
为了突出西湖的特色,贯云石特别注意到色调的对比,春、夏是暖色调的,秋、冬是冷色调的,这样,便在同一场景上体现出“四时行乐”的鲜明区别,为不同的季节渲染出不同的氛围。以《春》、《秋》为例,在贯云石笔下,西湖之春是明快、热烈而充满活力的。春风和煦,花香馥郁;绿柳与湖水争碧,红桃向丽日分辉;骢马暂系,水鸟息羽;歌伎高唱新度曲,游客浮白醉忘归。不管是水光潋滟的晴日,还是山色空濛的雨天,无论是淡妆素雅,还是浓抹艳丽,这春天西湖的山光水色都总是相宜比那美女西子也毫无愧色的。这正是贯云石“其在钱塘日,无日不游西湖”(吴梅《顾曲麈谈》卷下)的具体写照。这样,他写的就不仅是西湖春色,也写出游客对自然界的苏醒与萌动的情不自禁的感应。然而贯云石的《秋》则使我们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清爽、沉静(甚至略带冷峻),并为我们展示了他那种淡于名利、飘然出世的心胸。秋天西风萧瑟,万木雕零,大自然洗去春天的脂粉,消尽夏天的媚态。历来诗人往往为其肃杀、凄清牵动诗情。贯云石并不回避夏、秋的差别,根据季节显而易见的差别,他变换了全曲的气韵与基调,选取了一个最长于表达出秋天的感受与印象的角度:在雷峰塔畔登高望远,把西湖的秋景与人们的秋思融为一体。放眼望去,钱塘江浩渺无涯,湖水清澈,江潮乍起,岚光浮动,月牙斜挂在天边,成为北雁南飞的路标;雅洁的芙蓉在清水中亭亭玉立,金黄的菊花在霜露中傲然开放;荷叶雕败,水鸟已经呼吸到冬天的气息;秋风阵阵,飘动着沁人心脾的桂子馨香。毫无疑问,《秋》给人们的感受与《春》迥然不同,尽管它们写的都是西湖游赏。
为了更好地体现出西湖四季各自的魅力,下笔时,贯云石认真做了一番剪裁之工,尽管读起来如一气呵成,文笔轻松流畅,实则却颇显对生活观察细密,对情绪有极强的分寸感,对所涉及的内容概括准确,这一切当然得力于作者对西湖四季的由衷热爱。他并不打算以这样有限的篇幅面面俱到地描绘西湖未足方喻的景致,而只是抓住自己感受最真切的一点来分派笔墨。夏天,西湖游人如织,或漫步,或盛宴,或观鱼,或赏月,但是贯云石只选取了乘画船游湖这一特定场景。博学多闻但略显拘谨的马可·波罗由歌伎陪伴乘船在西湖游览一周,并赞道:“地上之赏心乐事,诚无有过于此游湖之事。”游湖就像去暑良方,使酷热退避三舍,随着画船撑离湖岸柳荫,游人便进入一个忘忧弃躁的环境。湖光山色怡情悦意,歌伎才色俱佳,远处采莲民女歌声互答,近前荷香阵阵,鸳鸯成双。到得酒酣歌歇,整装归去时,已经是新月初升时分了。在这里,贯云石的笔触始终未离开游湖,却把西湖之夏写得如此令人难忘,使人神往。
描写西湖的诗、词、曲,代代皆有名篇传世。贯云石这一组〔小梁州〕之所以受到欢迎,还在于它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在《春》中,他恰到好处地引用了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名句,加深了人们对春天的自然界在发展变化过程中展现迷人风姿的印象,阴阳晴雨,都只是西湖春情的一种各具一格的美。严冬,大地褪尽春、夏华丽的衣衫,只有雪景才把西湖装饰一新,赋予它短暂又清新的面貌。阴霾满天,低垂的彤云仿佛围锁住湖畔的山梁,一场大雪驾朔风不期而至。贯云石立即乘兴出游,在苏堤踏雪寻梅,满目皆白,梅树枝梢也被雪片裹住,甚至积雪堵塞了道路。西湖六桥披上银妆,顿时变作几眼银白的洞穴,苍翠的青松也被妆点成琼枝玉树。大雪初霁,严寒砭骨,游人雅兴不浅,湖畔丝竹悠悠,歌声轻柔,观赏雪景的人们频频举杯助兴,就像出席水晶宫的盛宴。在贯云石笔下,景物是无可取代的,人们的心情是兴奋激动的,情景交织出一个令人难以淡忘的画面。
在这样短小精粹的篇幅里,几乎容不得丝毫浮文闲笔。贯云石正是以这样四首〔小梁州〕表明,他擅长于用感情驾驭文字,善于捕捉四季中富于季节特征的景物意象,能够以寥寥几笔使读者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来说,贯云石在散曲中较少用典,但他特别讲究节奏与音韵,他的很多作品就是直接写给歌伎演唱的,这四首〔小梁州〕曲就曾传唱一时,雅俗共赏,流传颇广。甚至有人干脆把散曲称作“马(致远)贯(云石)音学”(邹祇谟《远志斋词衷》引清人袁于令语)。
这一组〔小梁州〕历来受到选家与读者的重视。明人姜南在其《风月堂杂识》中赞道:“近时人歌唱,或被之管弦,皆淫词艳曲。尝观元人乐府,有四时行乐〔小梁州〕四阕,皆模写西湖四时景象。比之他词,彼善于此。乃酸斋贯云石作也。”(此条文字又见于姜南的《瓠里子笔谈》,内容略有不同)清人陈若莲则把这四首〔小梁州〕曲作为歌咏西湖的代表作之一,写进自己的《西湖杂咏》中,道是:“小梁州曲叹情移,寒燠炎凉各一奇。好事词流能继响,望江南唱四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