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近 · 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纔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译文

在桃叶渡口,我们分钗别离,南浦烟柳黯淡,一片凄迷。从此,我最怕登楼,在十日九风雨的天气。黄莺不住地呜叫,催落飞红满天,也没有人去理会!更不用说去劝劝黄莺:别再啼! 看着鬓边戴的花,取下来仔细端详,用花瓣推算归期。刚戴到头上,又取下重新数一数,这样纔心里满意。昏暗的灯光下,还记得梦中哽咽自语:是春天把愁给人带来,春天不知回到哪里,为什么不把愁也带去?

注释

祝英台近:四卷本甲集作“祝英台令”。 晚春:《花庵词选》作“春晚”。《绝妙好词》及《阳春白雪》均无题。 宝钗分:古代男女分别,有分钗赠别的习俗,即夫妇离别之意。南朝梁·陆罩《闺怨》诗:“自怜断带白,偏恨分钗时。……欲以别离意,独向蘼芜悲。”唐·白居易《长恨歌》:“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唐·元稹《会真诗》:“宝钗行彩凤。”唐·杜牧《送人》:“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唐·段成式《剑侠传·虬髯》:“吕用之在维扬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有商人刘损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扬州。用之凡遇公私来船,悉令觇其行止。刘妻裴氏有国色,用之以阴事下刘狱,纳裴氏。刘献金百两免罪。虽脱非横,然亦愤惋,因成诗三首曰:‘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鹤在天。……’”南宋·王明清撰《玉照新志·卷四》:“绍兴乙卯,张(孝祥)安国为右史,明清与仲信兄、郑举善、郭世祯从范、李大正正之、李泳子永多馆于安国家。春日,诸友同游西湖。至普安寺,于窗户间得玉钗半股、青蚨半文,想是游人欢洽所分授,偶遗之者。各赋诗以纪其事,归录示安国,(安国)云:‘我当为诸公考校之。’明清云:‘凄凉宝钿初分际,愁绝清光欲破时。’安国云:‘仲信宜在第一。’俯仰今十年矣,主宾之人,俱为泉下之尘,明清独存于世,追怀如梦,黯而记之。”按:据此知分钗赠别之制,南宋犹盛此风。 桃叶渡: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之处。这里泛指男女送别之处。晋王献之送别爱妾桃叶之处。《六朝事迹编类·卷五·〈江河门·桃叶渡〉》:“《图经》云:‘(桃叶渡)在(江宁)县南一里秦淮口。桃叶者,晋王献之爱妾名也,其妹曰桃根。献之诗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不用楫者,谓横波急也。尝临此渡歌送之。杨备有诗云:“桃叶桃根柳岸头,献之才调颇风流。相看不语横波急,艇子翻成送莫愁。”’”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清商曲辞二·桃叶歌三首〉》:“《古今乐录》曰:‘《桃叶歌》者,晋王子敬之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隋书·五行志》曰:‘陈时江南盛歌王献之《桃叶》诗,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后隋晋王广伐陈,置将桃叶山下,及韩擒虎渡江,大将任蛮奴至新亭,以导北军之应。子敬,献之字也。’”注:“王献之爱妾名桃叶,尝渡此,献之作歌送之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南浦:水边,泛指送别的地方。南朝梁·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新修南昌府志·卷三》:“南浦,在郡城广润门外。”后以南浦为送别之处。宋·王安石《晚归》诗:“烟回重重柳,川低渺渺河水。不愁南浦暗,归伴有嫦娥。” 断肠:多用以形容悲伤到极点。 片片:《花庵词选》及《绝妙好词》作“点点”。 飞红:飘落的花瓣。 更谁劝:四卷本、《花庵词选》及《绝妙好词》作“倩谁唤”。 啼莺:四卷本及《花庵词选》作“流莺”。 鬓边觑(qù):觑为细看,斜视之意。斜视鬓边所插之花。 试把:广信书院本作“应把”,玆从四卷本、《花庵词选》及《阳春白雪》。 花卜归期:花卜之法未详,当是以所簪花瓣之单双,占离人归信之准的。归期,四卷本作“心期”。 簪:作动词用,意思是戴簪。 罗帐:古代床上的纱幔。 哽咽:四卷本、《花庵词选》及《阳春白雪》作“呜咽”。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句:是思妇梦中语。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雍陶《送春》诗云:‘今日已从愁里去,明年更莫送愁来。’稼轩词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虽用前语而反胜之。”宋·李邴《洞仙歌·柳花》:“又恐伊家忒疏狂,蓦地和春,带将春去。”宋·赵德庄《鹊桥仙·来时夹道》:“春愁元自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却不解,《花庵词选》作“又不解”;带将愁去,四卷本作“将愁归去”、《阳春白雪》作“和愁将去”。

《祝英台近·晚春》写闺中女子在暮春时节伤春伤别的闺怨。上阕写伤春伤别。首三句写离别时的凄迷景象,融合如今思念时的怅惘情怀。将宝钗擘为两截,离别在桃叶渡口,南浦暗淡凄凉,烟雾笼罩着垂柳。次二句写不忍登高远望,因为总是失望,而失望当更添愁恨。又以“十日九风雨”烘托离人的凄苦。“断肠”三句,片片飘飞的花瓣令人断肠,风雨摧花全没人来救,更有谁劝那黄莺儿将啼声罢休。在烘托足够环境氛围之后,佳人正式出台。瞧瞧簪在鬓边的花簇,算算花瓣数目将离人归期预卜,纔簪上花簇又摘下重数。花卜归期,以微妙动作显现佳人心态。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罗帐,梦中悲泣着哽咽难诉:是春天到来给我带来忧愁,而今春天又归向何处?却不懂将忧愁带走。纔簪又数,梦中呓语,盼归之切,怨春之深,十分传神!

评析

此词写作时间无确考。黄苏《蓼园词选》说是“借闺怨以抒其志”,是可信的。一般认为辛弃疾翼琴词的主要风格是豪放,而这首词表现了另一种委婉。沈谦《填词杂说》谓“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故自来用此词说明辛词风格的非一。 起调两个三字句,点明分别的地点,是追忆语。“宝钗”、“桃叶”,用了两个典实,追忆与恋人送别时的眷眷深情,给词着了一层艳彩。分钗赠别,古所习见。自居易《长恨歌》有句:“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桃叶渡”,原指因晋王献之送别其妾桃叶而得名的一个渡口,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这里是借指,亦以暗示送别的人。“烟柳”句,点明时序的变化。春色已晚,而人尚未归。别离日久,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三句中连用了三个有关送别的典故,最后融会成一幅情致缠绵的离别图景,烘托出作者凄苦怅惘的心境。自从与亲人分袂之后,遭遇了横雨狂风,乱红离披,为此怕上层楼,不忍心再目睹那场景。“怕上”两句紧承“烟柳”句而来。三春即逝,更着以连朝风雨,则芳菲都歇,自可想见。但教人肠断的事,尚不在落红片片;而在此凄清时候,无人与共。但词人并不这么直写,而说“片片飞红”“都无人管”;芳菲已歇,莺声不住,更无人能劝。萧瑟江关,情何以堪。语极委婉、缠绵,亦以见其人之值得怀念、追慕。故接着便有“断肠”两句和“更谁”两句。“怕上层楼”,最怕的便在这里。这是从心理上写,层次分明,而又一层深似一层伤心春去,片片落红乱飞,都无人管束得住,用一个“都”字对“无人”作了强调。江南三月,群莺乱飞,人们感到莺啼预示春将归去。所以寇准说“春色将阑,莺声渐老”(《踏莎行》)。更有谁能来劝止喻示春去的莺声呢?“都无人管”与“更谁劝”,进一步抒发了怨春怀人之情。 下阕笔锋一转,由渲染气氛烘托心情,转为描摹情态。其意虽转,但其情却与上阕接连不断。换头转写动作。偷视鬓边,把插入发髻的花,取来占卜行人归家的日子。“鬓边觑”三字,刻画少妇的心理状态细腻密致,维妙维肖。一个“觑”字,就把闺中女子娇懒慵倦的细微动态和百无聊赖的神情,生动地刻画出来。取下又簪上,簪上又取下,不知数过了多少遍。“试把”两句是觑的结果,动作虽小,极富特色。“飞红垂尽”莺声不止,春归之势不可阻拦,怀人之情如何表达。鬓边的花使她萌发了一丝侥幸的念头:数花瓣卜归期。明知占卜并不可信,却又“纔簪又重数”。一瓣一瓣数过了,戴上去,又拔下来,再一瓣一瓣地重头数。这种单调的反复动作既令人觉得可笑又叫人觉得心酸。作者在此用白描手法,对人物的动作进行细腻的描写,充分表现出少妇的痴情。然而她的心情仍不能平静,接着深入一笔,以梦呓作结。词至此,写怀远之情可说已到山重水复的境地。而作者却从时间的推移上,引出一段梦语。即以作结。赵德庄《鹊桥仙》句云:“春愁元自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李汉老《洞仙歌》词云:“蓦地和春,带将归去。”稼轩此语陈鹄《耆旧续闻》以为“善能转换”,是于艺术上有所窥探。王君玉《祝英台》句:“可堪妒柳羞花,下床都懒,便瘦也教春知道。”张侃《拙轩集》以为辛词“欲春带愁去”,王词“欲春知道瘦”,“近世晚春词,少有比者”。不知王词乃无病之吟,而辛词则有所为而发。而其语,错杂缀来,如梦中哽咽。其人之如醉如痴,亦可概见。写别愁而至如此凄婉,说是有所托,不为无见。出之以责问,托之于梦呓更显得波谲云诡,绵邈飘忽。虽然这种责问是极其无理的,但越无理却越有情。痴者的思虑总是出自无端,而无端之思又往往发自情深不能控者。因此这恰恰是满腹痴情怨语的少妇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深至。”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贵愈转愈深”,本篇巧得此法。从南浦赠别,怕上层楼,花卜归期到哽咽梦中语。纡曲递转,新意迭出。上阕断肠三句,一波三折。从“飞红”到“啼莺”,从惜春到怀人,层层推进。下阕由“占卜”到“梦呓”,动作跳跃,由实转虚,表现出痴情人为春愁所苦、无可奈何的心态。 词的上下阕分别围绕着一个“怕”字和一个“愁”字写来。江山风雨,怯于登览;而知音不至,愁无可诉。昔人用词来写伤春怀远之情者,不一而足;而写得如此浓烈、深致而又如此委婉者,确不多见。如果联系作者的整个身世来理解,则一脔之尝,其味更堪咀嚼了。
辛弃疾

辛弃疾

南宋著名豪放派词人、将领,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金国山东东路(原北宋京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今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遥墙镇四凤闸村)人,有“词中之龙”之称,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辛稼轩生于金国,其时中原已为金兵所占。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时年二十一岁。历任江西、湖北、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一生力主抗金,曾上《美芹十论》与《九议》,条陈战守之策。由于与当政的主和派政见不合,後被弹劾落职,退隐山居。开禧北伐前後,相继被起用为绍兴知府、镇江知府、枢密都承旨等职。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辛稼轩病逝,年六十八。後赠少师,谥号“忠敏”。辛稼轩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可是命运多舛,备受排挤,壮志难酬,但他恢复中原的爱国信念始终没有动摇,而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全部寄寓于词作之中。其词艺术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现存词六百多首,有词集《稼轩长短句》传世。今人辑有《辛稼轩诗文钞存》。 ► 741篇诗文